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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田似乎更忙了。 總是在電話中承諾著要過來店裡, 卻始終未能如期出現。 而且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感覺得出他被某種更麻煩的東西纏上了。

既然他不想要我擔心,我也樂於從命。

反正沒有顧客上門並不會困擾我,過去幾年我早已習慣這樣消磨人生。 雖然當浪費掉的這些時間,等同於另一個名詞——「等待」時,所涵蓋的意義自是不盡相同。

江誼蔚說,石田不僅當巧的教學助理,還另外接了三個計畫,至於沒掛名但還是得幫忙做事的案子就更別提了。

「聽說許老師看過他之前在國外寫的那篇碩士論文後驚為天人 ,一直想說服那小子進門下。 反正許老師已經退休成兼任 、 勢必得找個專任的掛共同指導,俞柏巧這順水人情不作白不作;更何況論文上頭多了許老師的大老名號絕對是有利無弊……我說這年頭研究生過剩,大家卡位卡得厲害,就怕跟不到想要的老師、 搶不到助理名額,就只有他一個人佔了這麼多缺,還都是人家教授欽點的,真是了不起啊……」

要不是早知道江誼蔚向來便不愛吃葡萄、湊熱鬧,那語氣乍聽還真是酸味十足。

雖然我並不怎麼需要這些資訊,不過比起看江誼蔚每天煞有其事地排籤卜算石田站上體重計時,會發現自己又多出幾公斤,這些小道消息總還算是比較有趣。
 

石田應該是頗喜歡作研究的吧,不然也不會一把年紀了還這麼認真地在唸書。

於是我也逐漸減少回家後致電給他的次數,免得這些行禮如儀的問候電話瓜分掉他少之又少的休息時間——已經無能為他分憂解勞了,那麼至少不要增加他的困擾。
 

 

                 *                           *                           *                           *
 

 

我繞路到新開的那家早餐店買他招牌的巨無霸炒麵麵包,打算早午餐可以一次吃個痛快,結果回程時差點被台不長眼的計程車違規右轉給撞個正著。 我瞪著那台兇狠的機械走黃呼嘯而過,猛然驚覺石田出現的時機就跟計程車一樣:當你不需要的時候一直在你四周鬼晃,等到想招手時卻一輛也看不到。

這麼一想,對於他不能再上店裡來這件事也就不是那麼難以適應;不過看著地上代替我受難的食物,想到還得回頭再打包一份倒是頗不能釋懷。

還沒走近門口,便瞧見鐵門前堆著一疊用麻繩捆好的書籍,江誼蔚正像在探測謎樣爆裂物般、繞著它磨蹭。

「你的?」掏出鑰匙準備上工。

他聳了聳肩,「他們比我還早來。」

看來又有人把我這兒當成舊書回收站了。

既然第一發現者不會跟我搶,基於無主物先佔,我理直氣壯地把這疊意外之財搬進門。

感謝老天,再沒有書籍流通的話我這家店該何去何從?

「這種東西你也收?」我震驚地對上他高傲的眼,終究還是放棄感化其中的固執。

「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非新書不看的。」指了指我用心規劃過的二手書區。

「這時候就會覺得你果然是個生意人。」

這句稱讚相當受用。本小店總不能一直被你們這些人應用在錯誤的方向上。

我努力了一分鐘,卻還是解不開那個盡忠職守的繩結,只得請出本店的工讀之一——剪刀先生給他個痛快。 大略計算了一下數量與新舊程度 ,其中有數十冊大陸人翻譯的《 當代大師系列 》 ,書況大體良好、 還是完整的一全套,有幾本封面側邊上甚至連翻開的壓痕都沒有,再次證明經典名著是人人說好、卻人人不讀的書。

然後我相當果決地把企圖整理這些書本的慾望掃到腦後,打開電視觀賞昨晚球賽的重播。

事實上我並不關心這場賽事的結果,只是需要個對象以便裝出忙碌的樣子,好閃避江誼蔚對我這類撿骨行為不以為然的目光。

……不過從兩隊球員歡樂的表現看來,顯然他們也並不怎麼在乎。

「又被逆轉了……」我驚訝得自言自語。

難堪地關掉電視、不打算再承認身為該隊球迷,一直被無視的江誼蔚立刻見縫插針——

「怎麼?不看了?」

「呃呵呵……」 我心虛地瞟來瞟去,「看來以後棒球比賽應該也要列為極限運動。」這樣玩排名的自由落體實在太刺激了……

「你也不用裝忙了,咱們開門見山。 」 他直接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都放棄講鬼故事嚇你了,為什麼你還是這樣躲我?」

「每次聽到丁豫文和俞柏巧私下聊你的事,我就會覺得很不爽,」他說到後來扭過頭去,卻看得我敬意油然而生。「你就這麼討厭我?」

難為他竟然能把妒夫的角色演得這麼好。

「怎麼會?!我又不是丁豫文。」 我忙不迭澄清,「何況其實他們私底下也會聊到你的……像你的升等論文巧一直讚不絕口……」想起之前拜讀的大作,倒是讓我興致盎然起來。

「巧還特地也幫我留了本那期的叢刊 , 你從羅爾斯的合理選擇論調切入談差異與污名化的觀點相當出色,正好和德希達那所謂足以與法的暴力對抗的 『純粹暴力 』相呼應, 真的很了不起!之前我有讀到C大的某個新銳學者寫的另一篇文章,他從德沃金的觀察出發,得到的結論卻與你不謀而合……」

「夠了。  這麼有興趣你何不自己寫?!」 他一臉厭煩地打斷我,「你當初明明也一心想走學術,那為什麼就那樣乾脆地走人、跑來窩在這種鬼地方?!」

這類恨鐵不成鋼的忿懣像週期性的通貨膨脹時不時便會出現一次。 而我身為無能的政府,除了認命地聽取抱怨外似乎也莫可奈何。

有些事無從言說、多解釋多錯。 想當年蘇格拉底說了那麼多,希臘人還不是決定把他給宰了……

不過我的沉默卻被解讀成了高傲的挑釁——

「哼、還是你想提醒我,當初是你不屑那個職位,我才有機會留下來、以致於現在能有這麼點上不了檯面的小成就?!」

……他怎麼會有這種誤解?!

「……呃、我不太懂……」

「你以為那樣幫我扛下那樁醜聞我就會感謝你嗎?」那張向來皮笑肉不笑的臉突然整個扭曲起來,「我從來就沒有要你那樣犧牲自己來保我,你以為你走了讓我留在那我就會覺得好受嗎?!還是你自認出走得光明磊落,把自己不希罕的職位施捨給我,然後銷聲匿跡,我就會受人點滴地默默感謝你一輩子?!」

「明明受盡委屈卻只會悶在心裡頭……」他重播般慢動作的搖頭,更加凸顯指責對象的無可救藥——

「你這種濫好人比丁豫文那種真小人更討人厭。」 那複雜的口吻又冷漠又溫柔,用來道別真是該死地合適極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颳著怒氣遠颺,愣在原地努力了半天還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本來就沒奢望過要他感謝,卻沒料到反倒一直被他怨恨著;更悲哀的是怎麼我當年出櫃後離職的行徑,在他看來跟個扒手偷走錢之後把皮夾丟掉差不多……

還是被豫文說中了,只要有那個事件在,江誼蔚跟我就不可能成為單純交心的同好。
 

我還沮喪地思考著自己做人失敗的原因,那本還來不及上架的 《當代大師系列——尼采》就被放到了櫃臺上。

小廣那漂亮的小臉是如此嚴肅,讓我無法問出「你是認真的嗎?」之類失禮的問題。

雖然這位偏激而不合時宜的狂人說過:當你注視一個深淵夠久時,那個深淵也會回望你。我還是不認為從小學時期便開始盯著那個會扭曲人心的黑洞看,會是件好事。

「你想要這本書?」

他聚起眉峰、低下頭,再抬起來時,竟然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老闆,你喜歡之前那個老是坐在那兒的大叔嗎?」

「嗄?」

尼采和石田有什麼關連?

我歪著頭,努力想理解他的問題,不過顯然我獃愣的反應已經傷了小男孩的自尊心。

「……我知道了。」

我眨了眨眼,實在很想請他分享一下他知道了些什麼。

「我要買這本書。」

不過現在不是煩惱石田跟尼采可能有精神外遇的好時機,我疊上那按著書的小手,不意外地觸到一陣冰涼。

「小廣,如果你找不到書好看,我可以免費借你每週最新的JUMP。」

雖然這不算多好的建議,但小學生的表情糟糕得像是我企圖在他的營養午餐菜單上新增紅蘿蔔。

「……好吧、 這本我可以送你,」 為什麼那眼神明明很絕望、卻又如此堅定?「不過答應我,不要悲觀地自己亂讀一通,看不懂可以來問我。」

當然如果可以,還是長大以後再看會更好啦。

平常靈動的眼珠子,此時被水氣襯得更加閃爍,眨巴眨巴地彷彿隨時都會掉下淚來。

為什麼我答應把書送給小廣,他反而難過得快哭出來呢?

不明就裡地送走(?)兩位客人,我才憶起人心的交際原就是這樣諱莫如深。

再想到石田,突然覺得習慣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我放任自己龜縮在廣漠的書之海,然而外面的世界卻也毫不留情地風化得更加形容難辨。
 

 

 


                 *                           *                           *                           *
 

 

隔天果然沒再見到江誼蔚。 雖說不該有什麼好意外,但是早上我獨自拉開鐵門時還是一陣失落。

不過沒多久就有客人上門,讓我興奮了一小下。 我從櫃臺下起身卻沒看到預期中的輪椅,結果還花了幾乎一整個上午才打發那個聒噪的推銷員。

基本上以他面黃肌瘦的模樣來推薦運動器材,我會買才有鬼,不過這類挨家挨戶上門兜售的是最麻煩了——直到發現我把巧的報告題目和內容全打成 『 不健身就往生 』之類的廣告詞時,我才體認到那言猶在耳的疲勞轟炸有多可怕。

蓋上電腦、搬過還沒整理的二手書,我決定給自己勞苦功高的耳朵一個清靜的下午。

雖說是整理,不過我常常書頁刷著刷著,就被裡頭張牙舞爪的文字給綁架進去……以致於當叮咚聲響起,我人只反射地招呼了句「歡迎光臨」,至於心思被誘拐到哪兒去,早是伊於胡底。

直到一道刻意的咳嗽配合櫃臺前的高跟鞋喀了幾聲,我才回神記起本分地起身接客。

「呃、有什麼能為您服務的嗎?」尷尬地丟出這老套的蠢問題。

每次這種時候我就會羨慕起隔街藥局的王老闆——只要逢男推薦壯陽藥、遇女則銷減肥餐,再不然祭出一睡解千愁的安眠藥丸,有八成的生意都錯不了。

相較之下,這個社會再怎麼病態也不會有人把喜歡的書目類型寫在臉上,真是虧大了。

「看來你是真的認不出我。」 任何一名教練逮到自己心愛的球員用禁藥時,大概都像她這樣又憤怒又失望。

「不好意思……」我雖辨識不出她的身份,卻還不至於察覺不出那隱隱敵視的怒意。

面前這位美女討厭我。為什麼呢?

「我是小廣,」她不情願地自我介紹,並且補充了我未知的資訊——

「小石的前女友。」

雖然我認人不太行,至少還能用記憶力亡羊補牢——

「恭喜恭喜。」

「……有什麼好恭喜的?!」

「之前聽說你訂婚了。」努力擺出最誠懇的笑容。

「訂婚的那個不是我!」

如果她方才只是有點不爽,現在也徹底被我的自作聰明給搧風點火成震怒。

「我是在訂婚那個更早之前的前女友!」

她手握成拳,似乎正極力克制別揍到我臉上。

「對不起……」我鞠躬以表達歉意,順勢離櫃臺遠一些。

「是說石田他這陣子都沒來喔,」 我另起一口爐灶,希望她能把火氣往裡頭燒,「你要找他的話……」

「我找的是你!」

顯然她受夠了我的蠢樣,直接表明來意——

「你還是跟小石分手吧。」

「啊?」

「小石全都告訴我了。」 她不耐煩地甩甩頭,將那幾撮不聽話的波浪攏回背後,再深吸了口氣,皺眉狠瞪顯然同樣不受教的我,「我根本不敢相信他竟然跟我說他愛上男人了!」

「你也知道他想走學術吧,同性戀這個身份對他殺傷力會有多大你能想像嗎? 你們在一起只會妨礙他的發展。」

這問題近來一直困擾我,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當面點破。

「更何況……」激動怒綻的花顏上突然多了抹……尷尬……?

「……你看到那些照片了吧,我和小石才是更適合的一對。」

「……照片?」

「你既然都看過了,就該知道我跟小石關係非比尋常,」 她似乎克服了某種心理障礙,再次橫過眉、豎起眼,「你還是早點放棄他吧。」

「對不起……」 雖然這樣好像有點挑釁,我還是問出了我的疑惑,「我真的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你是故意的嗎?非要我說那麼清楚不可?!」她一口氣吼出隱忍多時的憤怒,「……就是那些裸照啊!」

「呃……」

還想掙扎,放學的小學生突然冒出來替我解了答——

「——老闆沒看到,照片被我拿走了!」

小廣氣勢磅礡地出現在店門口,手裡還拽著昨天我送他的那本書。

「廣、允、懷——?!」美女比我更先驚叫出聲,「你怎麼會在這?!」

「你倒好意思搶我的台詞。」孩子王雙手抱胸,示威地踩了踩自己的地盤。

「我就知道那些書果然是你的!」 小廣刻意把 《尼采 》 晃到她眼前、 再放到櫃臺上,「我才奇怪家裡的書怎麼會跑到老闆店裡來,結果就看到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照片。」

「原來是你!」 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確實比我強,一瞬間就搞懂來龍去脈。「你交給老媽了對不對?!難怪她今天念了我一早上 、一直要我檢點些、別亂搞男女關係!」

「你這麼想給人看我就成全你啊。」

「你這傢伙!」 她一把揪住小學生的衣領,他也不甘示弱地墊起腳尖、瞪回去, 兩人目眥欲裂地逼近彼此,終於額頭頂上額頭。

如果石田對我這麼做,那我知道下一步就要被吻了,可是我實在無法這麼樂觀地看待這對姊弟……

「——老闆!」

石田氣急敗壞地出現在門口,我卻一點也不意外。 我想再也沒有什麼驚嚇能夠打擊我了。

「呃……這是怎麼回事?」

真慶幸我不再是店裡唯一狀況外的人。

「老闆,不論先前小廣說了什麼,你都別當真。」石田先安撫我,才出手分開那兩人——「小廣別鬧了……」

捉對廝殺中的姊弟立刻同時瞪向他。

「你這樣會給老闆帶來困擾的。」

喂喂喂你怎麼提著油來救火啊?!

我又無辜又虛弱地承受掃過來的斜眼,深刻體認到被自家後援搞掉勝投的先發投手是何感受。

「反正你現在只在乎他就對了。」盛怒的語調裡逐漸摻了點哭腔。

「就算我沒有喜歡上老闆,咱們也不可能復合的。 」 石田嘆了口氣,溫柔依舊卻更加深沉。「這是我們兩人本質上的問題,跟其他人無關。」

「可是……」 女孩猶豫了下,再抬起頭時,眸心已滲出濕意。「總之你那天做都做了、別想推說醉死了不記得,有圖有真相、你要負責!」

那聽者為之心軟的鼻音卻絲毫沒有軟化石田眉宇之間的緊繃。

「小猴學長都告訴我了。那是你們那天趁我睡著時玩國王遊戲的結果。雖然我不懂為什麼會處罰到沒有玩的我身上,學長也說很抱歉剝光我的衣服,總之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目光始終毫不避諱地望著我,顯然是解釋給我聽的,只是襯著絕望而崩潰的哭聲作背景,讓我好生尷尬……

看來我的人生事件都和緋聞照很有緣。

「小廣,我們真的不適合。」

「可是我喜歡你啊!」

這樣毫不保留的告白讓我這個旁觀者驚訝地屏住了氣,石田卻只是沈重又誠摯地道了句:

「對不起。」
 

愛情和閱讀一樣,無法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算式,如果想享受其中的樂趣,只能努力讓自己不要成為斤斤計較的消費者。

然而在學會用人生買單的智慧前,我想不會有人忍心苛責一份少女情懷的憧憬。
 

聽著那順不上氣的哽咽喘息,某盞燈泡在我腦子裡乍然亮起——同樣悲切的啜泣聲前幾天也曾經飄盪在這間店裡。

這麼說來是沒認出她的我有錯在先……

我覺得我該說點什麼,卻又似乎什麼都不該說。倒是最冷靜的小男孩率先打破僵局、走近櫃臺來。

「老闆,這本書還給你。」

「可是……」老實說,知道小廣不是真的想看那本書著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老闆不好意思,你就原諒她吧 ,」 早熟的小臉笑得一如既往地好看,卻更加讓人心疼,「她只是個好勝又死心眼的笨女人。」

而那女人才是這些書籍名正言順的擁有者……

「回家了啦。」小手扯過他姊姊的圍巾,把那個哀痛逾恆的女孩拉向門口。

「……你今天不用補習?」老姊總算還記得關心自家小弟。

「為什麼你們都愛問這種蠢問題。」

「……回家拉小提琴給我聽……」

「今天是鋼琴課。」

「你真的很討厭……」

家和萬事興,我想他們終究都會沒事的。

目送著他們坐上計程車,我怔忡地回憶著曾經也有個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同樣為了心儀的男孩……
詳細的事實往往反而掩飾真相,但用簡單的虛構情節卻能把真相揭露出來。 經濟學家將此歸納為模式,伊索則把它們叫做寓言——突然出現在我店門口的那疊書,特意被挑走的那本《 尼采》,不過都是項莊舞劍,兩個小廣背後都有真正想保護的人。

「老闆對不起,我跟小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石田告解般地開始致歉,「我前幾天跟她提到老闆的事,沒想到她這麼想不開、鬧出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

我回過頭看著憂心忡忡的石田,一點也不滿意原本清爽的俊臉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沒關係,我不介意的。」那緊蹙的眉霎時舒朗開來。

果然,還是文藝青年的身份適合他。

「吶、石田,」我故作輕鬆地拍拍他的臉,「咱們還是別在一起好了。」

他或許需要個開書店的男性友人,但絕對不需要個見不得人的同性情人。

「我們還是可以聊心得、 批文章,只是用不著維持個那麼麻煩的身份關係落人口實。」 想吃魚的話,到市場買一尾就行了,沒必要挖個魚塭在家裡,想看書也是。雖然有個怪胎自己傻傻地栽進去開了家書店……

「你想走學術路線的話就該知道學校對這種事還是很保守的,像豫文他們也是瞞得很辛苦……」

「夠了、別說了。」他推開我的手、打斷我。

「?!」

我們靠得如此之近,足夠讓我看清他一瞬不瞬瞅著我的眸中,有另一個不知所措的我。

「以前我看到老闆跟俞老師 、 丁老師聊得很愉快的時候,都只能偷偷羨慕,畢竟當時我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他突然失去了以往書頁的柔軟姿態,反倒像逼近冰點的水,漸漸凝固起來。「當老闆願意和我在一起時,我真的很高興,所以我以為現在這樣就夠了……沒想到終究不行,我依舊沒有讓老闆嫉妒的本事。」

「我一直以為老闆是喜歡我、想要我的,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看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我不知該怎麼接口,只能愣愣地看著他作下結論——

「我也不過是老闆輕易就能捨棄的對象。」

那悲傷的姿態絕望而僵硬。

得是盒裝的書冊才會有那樣的硬度。然而那是封裝闔上的書……

「不好意思打擾你,我先回去了。」

闔上的書,我沒辦法讀。

 
石田在告別前便已然轉身,我連他最後的表情都沒看見。

茫茫然望著人跡杳杳的店門口,外頭的天幕逐漸低沈了下來,但還是比不上我心情黯淡的速度。
我惹毛江誼蔚在先,再氣走石田……我的人生怎麼會失敗到這種程度……?
 

 

                 *                           *                           *                           *
 

 

我再次鼓起勇氣撥給石田,一如前幾回沒接通。 總是通話中的嘟嘟聲,刻意偏快的頻率似乎是電信公司特設來嘲笑我這種不受對方歡迎的使用者,聽久了莫名煩躁。

為了確認不是我的手機有問題,我拿起巧先前塞給我的字條,如實輸入上頭的數字——

可惜江誼蔚也沒給我對話的機會。

徒勞無功地(至少我學會了如何設置速撥鍵)忙了一上午,我不禁偷偷假設或許這兩人正秘密熱線,一起羅列我的罪狀。

回頭當個盡責的店員上前整理起書櫃——每次看到便利超商裡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飯糰和飲料部隊,都會覺得自己也跟著有了朝氣。怎麼換成書本卻沒有相同功效?

無論把書櫃塞得再實,有些內心的隙縫還是填不滿……

忍不住望向無人的座位,我彷彿還能看見石田坐在那兒溫柔地笑著。 石田可能說對了,有M體質的人是我,因為我竟然也開始想念江誼蔚那才幾天沒見的惡意笑容。

曾經我很喜歡這裡與世無爭的靜僻,總以為就算沒顧客上門也無妨,野渡無人舟自橫,我胸無凌雲之志,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以碌碌無為而羞恥,更何況只要有書在手就能忽略很多無謂的東西——尤其是時間。小我的個人牢騷在由千百年的悲愴所壓縮出來的文字面前是那麼地微不足道。

然而除了理所當然的書本外,在我的店裡慢慢增加的物件,還有門旁那張為了讓巧有地方翻滾而添購的沙發、 小鬼頭們來擺龍門陣時要坐的安全矮凳;櫃臺後頭架上放的原是我最喜歡、 隨手能讀的愛書們,現在卻已經被小廣整排的轉蛋收藏給侵略(負責定期清灰塵的也是我),抽屜裡還有趙將軍寄放的老花眼鏡……

原來我一直在水草豐美的湖域擺渡而習焉不察。 而幸福,便是在人們帶著書本的一進一出之間積攢起來的。即便累積得很慢,也強過一泓止水。

在熟悉的店裡極目四望,我從沒想過真正面臨旱季時的湖面竟是這樣蕭瑟,空寂得讓人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那個在湖邊打水漂的男孩已經不會再來了,只剩我一葉扁舟,擱淺在書冊四合的湖心顧影自憐。
 

也因此在我順著叮咚聲回頭、看見江誼蔚拄著柺杖走進店裡時,我當場就翻船了。

「怎麼?不歡迎我?」

忙不迭搖頭,「……我、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昨天剛好要開會。」 熟練地拐向老位置,那一閃而過的眼神裡,有太多我讀不懂的訊息。

不禁有些慶幸早上的電話都打不通。 我連自己都還沒準備好, 就算接通了、 結結巴巴地是打算跟他說什麼呢?

造作的台詞只會讓人生厭,我知道江誼蔚在生氣,但更明白他一點也不想要我的道歉。

說來神奇的是,一有了人氣的流動,自動門開闔的機會也跟著活絡起來,我樂得終止手邊差事、退踞回櫃臺。

等到我察覺時,斜陽透過他從落地窗篩出的俐落剪影已然橫過書架、爬上櫃臺。學生時代的江誼蔚也總是這樣憑窗而讀,籠罩在那和舊時光相似的陰影下,回憶這不願被超渡的亡靈便趁機不合時宜地講起古來——

那支頦啃指的習慣絲毫未改,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益發深沉、我也不再天真……

「你現在倒敢這樣直視我了?」

被逮個正著的促狹讓我回過神來,不過聽到那跟著逸出的笑意後,我反倒不急著收拾自己的狼狽了。

或許他想面對的,便是還沒準備好的我。

遙望著那兩眸清潭在逆光下瀲瀲生輝,我原就無語、如今更是忘言。

「你啊……」

「——小祈!」趙將軍猛然衝進來,時機掌握之巧合讓人懷疑他是否在一旁看好戲良久。

「報你一筆好康的!」大掌拍上櫃臺,震飛我不敬的臆測。「老馬那傢伙犯傻了、清了一堆書要捐,趕在他叫人來運走前你先去看看有沒有你能撿的。」

將軍大人不由分說便推著我要去搶書。

「……不太好吧,畢竟駱爺爺也沒說要送我,」不明就裡的我邊掙扎、邊展現良好的公民教育,

「這似乎不是一個正人君子該有的行為……」

「所以我才來叫你、而不是去找吳清友。」

「…………」

看來將軍對於我平日低價收購他的書一直懷恨在心。

「還是不行啦,店裡不能沒人……」

「你去吧,」一道聲音讓我倆同時回頭,「有我在。」

我得承認江誼蔚的主動嚇壞我了。

過去幾個星期,我向他攀談得到的正面回應絕對沒比跟巧的愛貓道別時所獲賞的招呼多多少,然而他現在卻提議要幫我看店?

他說得稀鬆平常,彷彿向來便習於這樣為我代班。 前幾天的爭執與憤怒全都是我想像力過剩的產物。

我只能看著那久違的笑容傻傻點頭。

趙將軍一馬當先領著路,我還愣愣地回想著店裡的江誼蔚,甚至考慮把這招推薦給豫文——

平常一點都不溫柔的人,溫柔起來時那才是真的要命。

不過轉念想想,或許巧比我更有心得,還是別野人獻曝好了。

前方高哼凱歌的將軍大人毫無困難地在複雜的巷弄間穿梭,搞得我暈頭轉向地就算想中途開溜也沒辦法。 這些巷子前世想必是條好動的青蛇,這輩子才會蜿蜒成這樣曲折的綠蔭小徑。

可惜將軍大人沒興致附庸我的幽默感——

「你就是老愛這樣胡說霸道、 不正頸,就這麼幾條路也不好好認, 才會搬到這兒好些年瞭還老是搞不清楚自個兒在哪裡。」

我老實地受教。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被長輩訓誡了,突然有點鼻酸。

所幸一埋進駱爺爺那些霉味濃重的舊書裡,登時嗆得我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有這樣的過敏源在,誰也不會深究我眼鼻通紅的緣由。

我邊擤著鼻涕邊淘選,有不少品相良好的線本書都相當罕見,不過我想會買的人應該更少見。 但這對我而言不成問題,就像平時動物園裡最多的動物其實是人類,在我店裡佔絕大多數的也不會是收入來源的暢銷書。

整體而言這趟仍算得上是大豐收。

揮別兩位送佛送到西的老人家,我想我是過份沈溺在江誼蔚釋出的善意以及從天而降的好運裡了,就算扛著幾疊書、 腳步依舊像是灌了氦氣般地輕飄飄,以致於當我 『直接』 跨進店門時沒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

「……你回來了。」

我再怎麼愛發白日夢也沒設想過江誼蔚會畢恭畢敬地迎接我。 偏頭望著他不自在的神情,我終於將一切的不協調感連結在一起——

「我的門…… 」 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確認那裡不存在某個神秘的結界,「不見了……」只剩下周圍上下的鐵片昭示著他們曾經存在的事實。

「……剛才丁豫文來過。」應當是始作俑者的他供出另一號嫌犯。

我闔上眼、再張開,消失的玻璃門依舊沒有回來。

「他說了什麼嗎?」這時候瞭解事發經過應當優先於考量共同正犯自白之可信性。

「……那傢伙一看到我就怒不可遏、 扯著喉嚨直問說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我沒想到他這人年紀大了、 記憶力竟然糟糕到這種程度,就好心提醒他說:『 我想是因為我腳斷了、這學期輪休,所以不用去上課。』」

他唱作俱佳,但那白描的敘事手法事不關己得讓我想揍他。

「他聽到答案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說:『 啊、真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變成殘廢了。』而且他擺明不相信我、 硬是要進休息室確認你在不在,結果自己走路沒長眼絆到我的柺杖摔跤就算了,更可惡的是他跌在地上時還想扯下我另一根柺杖……」

「謝謝、我瞭解了。」擺出手勢喊暫停,「讓你們打上照面是我的錯。」

都怪我不該為了貪小便宜而擅離職守,這下得不償失。

「……我有把碎玻璃掃乾淨了。」

我邊驗收邊點頭。以一個瘸子來說,算是做得不錯了。

「其實這樣也好,」 望著逝去的大門,我竟然有種海闊天空的痛快。「我先前一直下不了決心該不該改建,這下子正好一口氣新闢個側門比較方便。」

我比劃著連櫥窗一塊打掉的模樣,期望他附和我所描繪的美好願景。

然而那雙總是閃著精光的鳳眼裡卻浮現難得一見的驚詫。

「……怎麼了?」自覺罪孽深重的我問得誠惶誠恐。

「沒……」

納悶地順著他的眼光再次掃瞄了下店內,這才注意到我出門前一直在漫畫區磨蹭的那名國中生已然不見蹤影。

「剛才那個學生有來結帳嗎?」回頭詢問我的前任店員。

江誼蔚腦袋晃了晃,「沒有任何人來買書。」還一勞永逸地補充。

不過這是屬於整個社會的責任,不單單是我的問題。

我順著心裡的那道聲音走向書架。

「果然……」

昨天剛上架的單行本不見了。

「怎麼了?」

「少了本漫畫……」我對著多出來的空隙發愣。

「這種店也有人偷東西?!」

我說服自己他並不是要強調我的店鋪有多渺小,而是意外這種淳樸的住宅區也會有小偷。

「他大概是趁我們打架的時候溜掉的、現在追應該還來得及!」沒察覺自己說溜嘴,江誼蔚只顧著幫我到門外張望。

花了兩秒想出短少的書是哪一本,我當場由薄怒轉為竊笑。

「沒關係啦,」 把書補回架上,一口氣伸了個懶腰,「我記得那孩子一直有收集的是這一套,錯手偷成旁邊那本《龍●傳》,也算自食其果。」

希望他回去不會還浪費時間、傻傻地把那本最新的單行本看完……

江誼蔚卻瞬間定格。

有傷在身的他行止方式原就異於常人, 配合僵硬回頭的慢動作, 讓那股機械感更加明顯——

他像尊壞掉的木偶歪垮著頭,陰陽怪氣地瞪著我。 還來不及發問,那臉上的紋理驀地從嘴角開始迸裂,咧開一串轟天裂地的狂笑。

「你真是個怪人!」 丟開柺杖不管,他直接散架在沙發上捧腹,笑得毫無形象。「原來俞柏巧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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