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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應該具備什麼條件才稱得上美好的人生?


   
亞里斯多德說,美好人生是建立在追求技能與才幹的完善之上。


   
那麼為何在汲汲營營多時的博士文憑終於入手時,他依然覺得空虛落寞?


   
投入另一個學位的研究後,他困惑地思考著,究竟是他的人生不美好,所以他得像隻頭上掛著紅蘿蔔的驢子,繼續努力前進?還是因為他過於盲目追求、自亂陣腳,以致於他的人生不美好?


   
好一個新一代雞生蛋蛋生雞的深奧哲學問題。



 

    直到遇上那個人,他才遲鈍地發現原來自己是屬於「後知後覺」的那類傻瓜。


   
這才是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

 



   
「幹得好,勉強算你們功過相抵。」


   
「嗄?」也泡了酒精的腦袋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


   
他猜想這人思考邏輯大概是和大俠郭靖同等級的──楊過無過,如何『改之』?而他舉手之勞日行一善,遑論功過相抵。


   
不過素昧平生之人撂的話,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丟下喝醉酒的俞老師,這一鱗半甲也漫不經意地被遺落在他身後。


   
直到小猴學長拖著酒瓶向大夥哭訴口試當天的慘況時,他才幡然醒悟。


   
「雖然我結論的確沒寫好,丁老師也不用這麼狠地叮得我滿頭包吧。」


   
『你們最好沒有人找丁教授當口試委員。』


   
書店老闆最後的那聲叮嚀天啟般地響起,為時已晚。


   
這才瞭解老闆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小看的結果就是拿自己的(論文)未來當犧牲品。

 



   
第二次見到那個人仍舊是個意外。只是這回醉酒的人換成他自己。


   
癱在沙發上,他猜想老闆那天是否也這樣不離不棄地照看醜態畢露的俞老師?


   
「你談過戀愛嗎?」他試探地問,揣測著高人避世的原因。


   
「我記得我上次談戀愛,」老闆的眼珠子終於離開書本,向上轉了轉,「好像是在一九四五年吧。」


   
「……八年抗戰結束?」他大惑不解。


   
「如果我有參加,那我一定是戰敗的日本鬼子那方。」總覺得老闆似乎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我上次談戀愛就是這個下場。」


   
原來被耍了。


   
他很快就適應老闆說話的風格,並且覺得自己的笑穴從沒這麼準確地被戳中過。


   
那些力不從心的失敗,頓時無足輕重得不再令他介懷。

 

 


   
他決定第三次的機會要自己製造,力圖洗刷先前的不良形象。


   
不過他白擔心了──老闆根本不認得他。


   
沒關係,穿新鞋的第一天都要被踩。據說再來只要好好熱身,就不怕扭傷腳。


   
「我以後可以常來嗎?」


   
狀似隨意地問,眉在跳、眼在笑,只有自己明白心中小鹿正亂亂跑。


   
然而原因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瞭。


   
曾經刻苦力學過的腦袋迅速為自己一反常態的舉動找到藉口──


   
邊沁說,美好人生是建立在竭盡所能的享樂上。


   
來找老闆讓他很快樂。


   
或許換個方式來追求人生的完善也未嘗不可。


   
從此,他每天向老闆報到,一如電影「登峰造擊」裡按時上教堂的柯林伊斯威特,為著某種不可知、甚至不可得的救贖。

 



   
面對任何改變總是逆來順受的老闆,依舊日復一日坐鎮在櫃臺後,一片波瀾不驚。


   
顯然這樣的舉動對美好人生的目標並不能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效果。


   
就像小時候過年領紅包,根本沒有實際收入,最後通通進了媽媽的口袋。


   
而那對不知到底是在幫他還是扯他後腿的教授情侶正是他後娘。


   
他這樣安慰自己,卻忘了仔細思考讓自己這樣幼幼化的背後原因。

 



   
直到那個他差點失去領全勤獎資格的夜晚。


   
滂沱大雨中,他趕在老闆關門前衝進了書店。


   
「你還真的來了。」老闆的表情看不出是生氣或發噱,依舊是一如往常的無奈。


   
「研究計畫要結案了,在趕結案報告。」不由自主地想解釋,即便明白老闆並不在意。


   
「你先去洗澡、換個衣服吧。」濕漉漉的他正和暖烘烘的老闆成對比,不過老闆的心疼瞬間讓他也跟著暖和起來。


   
「讓我的書受潮你就慘了。」彎下腰把門口那箱新書拖離他腳邊。


   
「…………」


   
外頭的雨勢壯盛到讓老闆放棄走路回家、直接睡店裡,卻有個笨蛋傻呼呼地騎過半個城市冒雨而來。


   
「拜託以後別再幹這種害人害己的事。」


   
『俞柏巧知道你感冒的話一定跟我沒完沒了』之類的叨念,一路帶著他來到浴室門口。


   
胡亂沖洗出來,老闆卻抱著為他準備的衣服毛毯睡著了。


   
戒備地蜷在沙發上,像個剛出爐冒煙的法國麵包、擱在那兒等著降溫,他卻想不顧那燙入手心的熱度一口吞下。


   
休謨的主張突然劈進腦海裡──


   
『美好的人生建立在滿足人類真實而自然的慾望上。』


   
望著眼前伸手可及的暖熱,他終究沒有順從渴望地湊上去。


   
只因這個慾望本身的存在比它的內涵更令他震驚。


   
他無感已久的靈魂竟然升起渴望某樣東西的念頭?!


   
是醞釀多時終將爆發的驚蟄起義?還是一場快速煙消雲散的無理取鬧?


   
他恐懼地發現自己也搞不清楚。


 
  
望著那張睡顏,他最後只確信能睡得這麼幸福的老闆一定有著美好的人生。


   
老闆說得沒錯,他不能再幹害人害己的事。


   
所以,對人生茫然的他不能這樣恣意地把別人原有的平靜也攪和下去。

 



   
他隱約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只是向來拐彎抹角的思路還來不及理出個頭緒。


   
然而一粒種子深埋進土裡,儘管不知道會結出怎樣的果實,終究是要發芽的。

 

 

 

    週三是老闆的百年樹人讀書會,其實說是免費安親班更貼切點。


   
一群說話還會漏風的小鬼頭會來店裡看書、塗鴉、練筆字。


   
看到這些連中國文字之美都還沒體會到的小朋友,卻得先拿筆歪歪斜斜地練那些豆芽字,他都不知該感嘆這種教育是高瞻遠矚,抑或短視近利。


   
原本靜謐的兩人空間突然多了大大小小的閒雜人等,總是令他煩躁。


   
趙將軍的小孫子拿著塗鴉本歪七扭八地練習著,討賞似地遞到他面前。


   
在毫無文法的莫名組合中,他認出了『она』。


   
──俄文中的『她』。

 



   
然後他想起了當初回到這個蕞爾小島的原因、想起了那股久違的情緒。


   
она
,幾個看似亂七八糟的字母組合。


   
不像彼女那樣隱含著情人炫耀的閃光;


   
不像elle勻稱窈窕,是時尚雜誌的代表;


   
不像she自己有一首流芳百世的情歌;


   
但是она還是『她』,在全世界的美麗佔有一席之地。


   
當時念俄國文學念得叫苦連天的他,不忘浪漫地替она這麼想著。


   
從小就被灌輸的教育,對於美好的事物就該用女性來代表,直覺反射就像一加一等於二。


   
而這個兼具童話與殘酷的國家,確實炫目得無愧她自身的歷史和驕傲。


   
他迷失在莫斯科繁若迷城、燦如宮殿的地鐵裡,怎麼也回想不起那乾淨得過度單調的台北捷運。


   
但那樣的美麗沒有留住他。回過神時,他已拋下那冰冷的璀璨壯麗,登上飛回台灣的鐵鳥。


   
許許多多的城市,他總是來了又走。或繁華或頹廢的美學中,他屬於另一種座標。


   
直奔那新落成的浮華建築,在快速上竄的觀景電梯中,眺望著晴川歷歷、一一縹緲,他覺得自己空洞得就像是酒杯裡朝生暮死的氣泡,升到了極限,便將無聲無息地消逝。


   
像他這樣無欲無求、近乎冷感的人生,欠缺值得大書特書的成就,當作寓言又沒什麼實質啟發。


   
然而只要站在這片土地上,他就覺得生亦無憂,死亦無懼。


   
那是他第一次興起對某樣事物的想望。


   
後來他意外得知這樣複雜的情緒可以簡簡單單地歸納成兩個字:


 

    「喜歡」。


    原來,他是愛著這片土地的啊。


   
或許比不上世界上其他的偉大,但讓他覺得安心而美好。


   
如今,他戀棧這間書店,一如他流連在這片土地。


   
他、『喜歡』老闆嗎……?


   
想起在他生命中來來往往的女友們,不論究竟是誰沒留住誰,追根究底便是少了這股情緒。


   
那曾是他對於美好事物的追求之一,他想美好的人生就該有美好的另一半,根深蒂固的直覺就想到該交個女朋友。


   
於是他像個計程車司機般上街兜攬客人。有人願意上車他們便共乘一段,只是他總無法理解為何沒過多久,前座的女子便會告訴他,麻煩你前面靠邊停,我要下車了。


   
女友們的來去宛如他遍跡各國、走馬燈般的風景,那些不屬於他的『她』全都成了過去。


   
他依舊不明白美好與生命的意義。


   
然而此刻,他眼中這個由奇妙元素構成的男子,足以和全世界的美麗分庭抗禮。


   
他喜歡老闆,喜歡他那種無法被歸類的樣子,想和他一起把生命中那些悲劇跟鬧劇的片段,串成讓人感到溫暖的美好。


   
他傻笑著發現自己愛上老闆了。


   
小朋友拼命想扯回自己的練習本他卻置若罔聞。


  
 
到現在才察覺自己的性向或許有點晚,幸好比起電影裡的柯林伊斯威特,他還是幸運得多。


   
繞了一大圈之後,他終於親身映證了哲學之父的理論──


   
蘇格拉底說,美好的人生建立在自我認識上。


   
他想,他的美好人生將從此刻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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