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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可憐。」巧無限同情地宣布。

我覺得我也挺可憐的。可惜現場大概只有我能投自己一票。

「從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女人。」 巧聲淚俱下,活像他才是那個被拋棄的可憐蟲。「小石精心計畫了一個完美的週末,而且我敢保證,他絕對會是情人節當天最棒的情人……」

「你這句話最好別被毓文聽到。」我下意識探了探門口,以防萬一。

「小祈你懂我的意思啦,不過還是答應我你不會告訴他。」

我豎起三根手指頭,誠懇地行了個童軍禮。

「小石準備好一切後 ,就剩下預約他女友了。不過他女友很遺憾地表示,她那個週末會很忙。小石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說至少情人節當天吃頓飯吧,不過他女朋友卻怎樣也抽不出時間來,因為——她下個星期六要、訂、婚、了!」

「……呃……除了恭喜,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巧雙手憤怒地搥在櫃臺上。 我向來不喜歡別人這麼做,不過現在似乎不是提醒他的好時機。

「小祈,你怎麼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太令我失望了。」 巧不勝欷噓地搖頭,轉身退回沙發上的同一陣線。「真的很過份呢,如果小石沒一直問的話,那女人根本不打算老實告訴他。」

無力地看著被酒精洗禮過的兩個人,我就知道巧沒聽懂我的意思。

「在訂婚前一週, 還跟別的男人糾纏不清。能順利擺脫這種女人,我覺得的確滿值得恭喜的。」

至於那個未婚夫值不值得同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對唷,小祈說的真有道理,」巧一面拍手、一面跌跌撞撞地晃回來,「就知道來你這裡準沒錯。」

越講我越生氣,到底為什麼這小子現在只要一喝酒就往我這兒跑?

「毓文呢?!」

「喔,他不知道,他也不認識那個女的。」相當遺憾地垂下小腦袋。

我攤開書本,決定那個竟然用全副精力和一個醉漢溝通的自己比較蠢。

「小石!你別再喝了啦。」

酒瓶聲把巧吸引回他學生旁。指導教授還要關心學生的感情問題兼陪酒,這年頭的研究生真是好命。

救命的叮咚聲終於響起。自動門識相地退開,讓道給遲到已久的主角。

原本銀牙暗咬,等著毓文從門後現身時先射他幾發眼箭,看能不能給我矇中這個冷血傢伙的愧疚穴位。可惜我的怨念還沒深到讓我看見滿手資料、檔案夾的毓文也不打算出手相救。

「你總算來了。」 我接過一疊又一疊的文獻和資料,倒是聲音裡透露出的求救訊息比我預期的還強烈。

「不好意思,為了升等論文的一個關節卡好久。」自信是毓文與生俱來的天賦,難得看見那向來沒表情的臉罩上挫敗的陰霾。

毓文自顧不暇,難怪巧這小子趁機會流連花花世界好不開心。

天注定我每次都是犧牲品。

「人快帶走吧,我要關門了。」

臨時托兒所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

或許是剛才的呵欠太逼真,毓文搔了搔腦袋,丟了顆炸彈回敬我。

「對了,李老師從名古屋回來了,你拜託給那個森教授的書已經簽好了。」

「天哪!」我毫無準備地被炸得人仰馬翻,但還是迫不及待追問,「有請他註明給『最愛犀川教授的祈』嗎?」

「有有有,全照你吩咐的辦好了。」

看來毓文終於找回小時候棄養的那條黑狗,被叼走的良心也跟著物歸原主。

「不過今天資料太多拿不完,下次再帶過來。」

毓文雖然不能分享我愛書的喜悅,倒是從來不吝惜幫我製造。

想到自己就將手擁森教授的真跡,頓時豪情萬丈地覺得即便哪天連毓文都一塊醉倒來我這兒也無所謂。

「不知您何時再光臨小店呀?」我搓著手諂媚,絲毫不介意毓文對我前倨後恭的態度無奈得直搖頭。

「那後面那隻就交給你了。」

「……嗄?」
 

                 *                           *                           *                           * 
 

刻意忽略那股被算計的感覺,我盤算著把沙發上那具人體丟到馬路上了事的可能性。可惜現在『垃圾不落地』政策實行的很徹底,要找垃圾堆當背景以加強可信度,恐怕有實行上的困難。何況真要幹的話,也等我從毓文那兒把書拿到手之後比較妥當。

聽著那規律的呼吸聲,我想今天晚上大概回不了家。

重新集中精神到桌上的《犯罪與刑罰》,有點後悔今天挑了本內容頗硬的書。

希望我的求知慾足夠讓我撐到這傢伙醒來,而不是他被我的口水淹醒,然後發現理當看護他的人睡得比他更死。

不過這傢伙還挺不錯的。

我才剛開始覺得貝氏堅持廢止不當法律的主張相當有見地,甚至想在他跳出來領導民眾運動時喊『凍蒜』的時候,就聽見他窸窸窣窣地掙扎著起身。

看他一臉痛苦地扶著額頭坐起,趕緊抄起櫃臺那些解酒液奉上。

仁至義盡,沒話說。

可惜顯然幫助不大,他立刻又軟軟地滑了下去。

於是我回頭繼續參與街頭運動。

不過一陣突如其來的低啞嗓音打破店裡的沈默,嚇得我書險些掉了。

「你談過戀愛嗎?」

我一愣,差點以為自己在收聽電台call in的談話性節目,主持人丟出了問題:『 好,各位聽眾,今晚的話題是:失戀就是人生啊!你談過戀愛嗎?趕快打電話進來吧!』

抬頭望過去,那堅定的眼神告訴我剛才發言的人的確是他。

「我記得我上次談戀愛,」 眼珠子向上轉了轉,心裡頭廣播著交淺言深的警告,「好像是在一九四五年吧。」

「……八年抗戰結束?」他的反應快速得不像個醉漢,反而像是在超級大富翁錄影現場。

「如果我有參加, 那我一定是戰敗的日本鬼子那方。」 確認完今晚進度後合上書,「我上次談戀愛就是這個下場。」

他突然爆出誇張的笑聲,捧腹歡樂的模樣和一分鐘前判若兩人,唯一相同的,只有聲音裡那依舊濃重的乾啞。

「你這人說話總是這樣拐彎抹角的。」連眼淚都出來了,不過原因我不想細究。

倒是他語氣裡似乎和我相熟的感覺令我納悶。

這應該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吧?

「你試過這樣放縱醉酒嗎?」

「據我所知沒有。」我也不認為我在襁褓時期會有喝酒的嗜好。

「那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了。」

世上痛苦煩惱百百款,能消煩解憂的方式自是各不相同。 而當你經歷過那樣的痛苦,就不會再去苛責些什麼。

「如果能讓你忘了她,那這就還算是個有用的方法。」

「忘了誰?」

「天吶,」 我大驚失色,「我從來不知道酒精的功效這麼快。 」暗自深深後悔過去那些年怎麼從沒嘗試看看。

「喔,你說我女朋友。」他笑得益發傻氣,讓我不忍心提醒他已經是『前女友』了。

「其實我這麼沮喪主要不是因為她甩了我…… 」那眼神穿越我,望向某種更深不可見的未知,「而是這幾年來我被甩的原因都是同一個。」

所以他是在哀嘆自己沒長進了?

頓時覺得這樣聽起來正面多了。 只是想到他究竟是經歷多少次這樣的失戀打擊,才能夠如此老練且迅速地從宿醉的痛苦中清醒?我開始有點同情他了。

「和逝去的光陰對弈,只會是一場無法收拾的殘局。」我自己有深刻的體認,「往前看吧,年輕人。」
 

他堅持能夠自己坐車回家,我也樂得省事。

不曉得他還會耽溺在這恍惚中多久,但我祝福他能早日結束這穩定、崩潰、重組的三拍子華爾滋。
倒是對我而言,明天之後肯定又會是日復一日的清閒生活。

啊,有家店真好,確定的感覺真好。 只要那對瘟神情侶不要老是嫉妒我太閒,淨替我找麻煩。
 

                 *                           *                           *                           * 

 

千篇一律的顧店日子,連流水帳都不用記,用影印的比較快。

不過現在是個敏感的特別時刻——

我投注在別處的注意力竟然多過於櫃臺上這本書。

不是我自謙,我自知這家店也不是什麼黃金屋能讓人流連忘返。

然而那位客人已經在靠近門口的熱門排行區磨蹭了近兩小時,又時不時偷偷地往櫃臺這兒瞟幾眼。

或許他自以為作得不露痕跡,依我看,破綻可大得很。

他的形跡太鬼祟,讓我不得不朝人性邪惡的那方面假設,畢竟只要身為個店主人都會痛恨自己的架上物還沒贖身就跟著別人揚長而去。

幸好在我下定決心之前,他先下定決心揀了本書,走向櫃臺來。

是本只要是書店就會有的暢銷書,沒什麼特別的,看來他只是個需要漫長時間作決定的客人。或許醫學上會給這類人安上一種令人聽起來很惶恐、說穿了又其實沒什麼的文明病,不過我只負責收紙鈔,剩下的則交給他的心理醫生負責。這是個分工的社會,而我知道自己這顆螺絲釘該鎖在哪裡就行了。

我把書放進牛皮紙袋裡,將找的錢堆在上面,一塊推向他。他伸手過來,手指有意無意地碰著我,逼得我抬起頭打量他帶笑的眼。浪漫小說家們此時會大作篇幅地描繪我們之間傳遞了某種莫名的情緒與共識,但我現在更加肯定那果然全是胡扯——

我們之間只傳遞了那找零的三十塊而已。

既然貴客已經用行動證明他的清白,我終於可以安心地回到書本裡。

不過我雞蛋數得太早了。這位客人似乎真的很滿意我的店,結完帳依舊逗留在櫃臺邊,讓我不得不再度和我的職業性笑容一塊抬起頭。

「還有什麼能為您服務的嗎?」

雖然機會不多,不過偶爾也有客人請我代訂書籍。我推敲著這可能性。

「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我了。」他燦爛地笑了開來。

那笑容很漂亮,一如那隨之露出的白牙,兩者都完美得讓我懷疑他們的真實性。

我繼續微笑,心底卻警鈴大作。糟,這麼快就洩底了。
 

                 *                           *                           *                           * 
 

如果說毓文惹人嫌是因為那千夫所指的賤嘴,而我動輒得罪人則是因為自己無可救藥的健忘——
我實在不擅長記住人們的臉孔。

從小我就對文字比對圖像敏感,再怎麼又臭又長的作家名字,只消一瞥我就能正確無誤地背誦,並且對他們的作品瞭若指掌。 然而一旦對上立體的人面圖像,在我眼中全成了一幅幅後現代拼貼畫,朦朧失真不說,更甭提要分辨並牢記每個不同的容貌了。

「一定是你天天混在書堆裡的結果。」這是毓文診斷後的結論。

他難得有說話中肯的時候,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 不過我即使向天借膽,也不敢請教他究竟暗地裡是常和哪些牛鬼蛇神一塊修練,才能說話這麼惡毒。

張冠李戴的次數多了,我 『目中無人』的名聲不脛而走,被誤認的同學、 朋友們習慣之餘早已不會動氣,同情我都來不及。

值得慶幸的是,告別了必須廣泛認識新朋友的學生時代、並且僥倖找到個不太需要看人臉色過活的好差事以後,這個問題已經圓滿地解決了一大半。

只是我沒料到它這麼快便又揭竿造反。

「呃……」我保持微笑,用眼神催促貴客好心點給個提示。

「前天晚上我就躺在那裡。」他揚起下巴,我順勢看過去,然後發現門旁的那張沙發。

我想起之前曾經有具爛醉腐屍癱在上面,再收回目光,卻怎麼也沒法子和眼前這個光鮮亮麗、衣冠楚楚的文藝青年聯想在一塊。

「不會吧…… 」 那天他半濕的及肩長髮遮頭蓋臉的,我根本沒仔細注意他的模樣。  現下仔細修剪過的蓬鬆短髮看起來很清爽,笑得彎彎的眉眼,襯得俊秀的五官更加出色。

連我這個對長相沒什麼研究的貧乏人,都會給他打上好看的分數,真不懂之前甩掉他的那些女人們在想什麼。

還是我落伍了,現在已經不是外貌至上的時代?

那我真不知道該為整體社會的提昇喝采,還是該替他難過。

「看見你變回人模人樣真令人高興。」

難怪我總覺得那對眸子異常地眼熟,大概是我在那天晚上僅存的印象吧。

不過大部分這種淺薄的印象都會被我歸類為錯覺,然後迅速忽略。

「不好意思那天麻煩你了。」他笑容綻得更開,以便我觀察他那口白牙。

我現在確認它們是天生的,就像他愛笑的個性。

「看來我那天狀況真的很嚇人,才會讓你認不出來。」

相信隱瞞我把他認成偷書賊這件事對彼此都好。

他體貼地替我鋪台階,我就順理成章地走下來。

不過顯然他的目的比我能得知的多。在尷尬的沈默蔓延開來前,他馬上又起了新話題。

「對了,我好好奇你整個早上在看些什麼?似乎很有意思。」

要是覺得看書不有意思,你就不用開書店了。

我把當成書籤的名片夾回書裡,將書本正面轉向他。

「貝加利亞?死刑廢止運動之父?」

不愧是念到博士班的學生,我得承認能這麼輕易溝通頗令人高興的。

書就是有這種神奇的魔力,能夠讓原本陌生的兩個人,瞬間熱絡相談得彷彿至交好友。

「應該讓我前女友們看看的。」他接過書翻了翻,「 這樣一來那些女人們或許就不會這麼狠心地宣判我的愛情死刑。」

他觸景傷情的本事高段得令人咋舌。

「沒用的,她們是女人,有不講理的權力。尤其當她們決定放棄你的時候。」

這或許是有點偏離政治正確的說法,反正只是安慰人用的說詞,就原諒我吧。

他有點傻氣地搔了搔後腦杓,用微笑附和我。

「為什麼會進這種書呢?」

「……因為我是老闆。」 想看什麼書就買什麼書,這種愉快的特權也是我自己當上店主人後才體會到的,不過我還是會盡力維持收支平衡就是。

他苦笑地搖著手,似乎正思索著該如何表達得更精確。

「我的意思是怎麼會想看這麼專業的書?」

我接過書,再確認地看了看。有特別專業嗎?

「我怕自己一時失控鑄下大錯,需要點法律和刑罰的規訓來支配自己。」

最近那群小學生的氣焰越來越高漲,我已經快抑制不住體內那股想衝出去轟殺他們的噬血衝動。在真的動手之前先鑽研一下犯罪學的資料,瞭解死刑的殘忍與不當,然後告誡自己,台灣是積極實施死刑的大票倉,務必要冷靜。

他似乎是個很容易取悅的人。

因為他聽完後立刻又放縱地笑了,只不過這次是衝著我來。
 

我們的對話聽起來頗無趣,那是因為你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無法和我一樣感受到他眼底那抹我相當熟悉的光芒——

那種像是在翻閱珍本愛書的喜悅。

不過看他時而這兒來個提高音調、 那兒來點誇張大笑,我想不如說是冬天吃到烤地瓜的興奮會更貼切。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那股毫不掩飾的快樂很有感染力,會讓你跟著喊:是的!微笑是世界共通的語言。

「我以後可以常來嗎?」

倘若現下的場景換到電影裡,在這一瞬間就會有暗示性的不祥配樂奏起,觀眾們曉得主角將因此踏上人生歧路……看戲的你熱切地想告訴他,『不,千萬別答應!』。然而——

無知的主角是什麼都聽不到的。

「隨時歡迎,」我天真地說,「不過最好是在正常狀態下,免得我又認不出你來。」

我們同時呵呵兩聲。

能化解尷尬的,當然還是微笑。
 

                 *                           *                           *                           * 
 

我並沒有把他的話當真。當一位顧客說『我會再回來看看』,你千萬別期待他遵守諾言。客人總是把這句話當作下台階,就像花花公子哄騙女人說『我會再打電話給你』一樣適用在生意人身上。

所以當巧的學生真的頻繁地往我這兒報到時,我得承認我有些受寵若驚。

起先,他對我擺在櫃臺上打發時間的書籍展現出高度的興趣。

每當我看了一段落,擱下書讓過勞的雙眼休息時,總會在那個固定的角落發現他依樣畫葫蘆地拿著相同的書本對著我。

那張咖啡桌椅就在展示新書的櫥窗旁,是在我接手前的老闆設計的,一直以來都是趙將軍的專用座位。

自從兩個孫子可以不倚靠任何外援、 獨自站立在地球上後,趙將軍悠閒的退休生活便無情地終止了。

趙將軍不是沒想過帶那兩隻惡魔來看書,冀望能將他們薰陶成翩翩小紳士。

不過在他們一隻怪力地扯掉 《七號夢工廠 》的精裝書皮,一隻用口水淹沒 《挖土機年年作響》的鄉村之後,趙將軍驚嚇得打消主意,也害本店又少了名固定班底。

現在取而代之有了新主人,我想那副花俏又諂媚的桌椅應該是不會介意。

只不過當趙將軍坐在那兒時,會規律地移動座椅,和遊移的日光捉迷藏。

但他始終堅忍不拔地盤踞在最初的位置,那個能直視櫃臺的位置。

他拿著書和我對峙的從容,常讓我錯覺地以為,我才該是被監視的那方。

然而不管他東施效顰的目的為何,他都很快就放棄了。

開玩笑,我『速讀界的海飛茲』可不是浪得虛名。

加上這幾天生意十分配合地冷清,一飆起來的結果恐怕讓同團的樂手連翻譜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更快我便自食惡果——

明明只是用來殺時間的閒書,我看這麼快作什麼?

害我多了不少到書架旁搜尋新目標的時間,也讓他的眼神有機會亦步亦趨地跟著我。

然後,我見識到了他新的過牆招式。
 

                 *                           *                           *                           * 
 

扭了顆轉蛋給柯太太,成功地讓涕淚縱橫的柯小弟噤聲。含笑揮手把直嚷著不好意思的柯太太送出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買菜就要送把蔥的草根性格,到書店來依舊是一心一德貫徹始終,我的自製書籤已經不能滿足她。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晃進西洋小說區,用背後那排中國文學當掩護。

「為什麼喜歡葛林的作品?」手還沒碰到書,聲音就從後頭響起。

「《哈瓦那特派員》前陣子改版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小子放棄當模仿貓,改玩起快問快答的機智遊戲。

想想幾乎每本小說的劇情、 結局都滾瓜爛熟了,我側身閃入最內排的歷史哲學區。來回掃了一眼,終於拿定主意站到書架前,問句又和他裝模作樣的呵欠聲一塊飄出來——

「不曉得通才如本雅明會怎樣解讀愛情?」

「……他哪來那種閒情逸致去傷春悲秋。」

生前困頓,死後哀榮,怎樣的謳歌也不能彌補愚者的過錯。

唱機恰巧播放著唐‧麥克林那首紅極一時的歌曲,輕柔迷人的男聲惋惜著遲來的正義,『文生,這個世界根本不配擁有像你這樣美好的人』。

是啊,同樣貧困交迫、盛年自殺,如彗星般閃耀的兩人。

這首歌出現得太點題,讓我突如其來一陣黯然。

「也對,」 他似乎也察覺了,湊到我身後五音不全地哼著。「難怪布萊希特說,這是希特勒帶給德國文學界無可彌補的損失。」

「不,他說錯了。」認命地轉身面對他,「是帶給『全人類』無法彌補的損失。」

「哈,果然和俞老師講的一字不差,不過我還是想聽原版的親口說一次。」 那一臉得逞的笑容很欠扁,「老闆你真的很欣賞本雅明呢。」

我打賭俞柏巧這個生於安樂又沒戒心的大嘴巴一定沒參觀過中華民國空軍基地,所以當然也沒看過『秘密心中埋,勿作廣播台』,這則總是貼在廁所門口的打油詩。

好吧,我安慰自己,小小的個人嗜好遠搆不上軍事機密的密別級等。

話說回來,我這麼老實地有問必答幹嘛?搶著登上衛冕者寶座?

決定當回一個平凡的書店老闆,反正他背後有巧罩著,那些大哉問又何需我越俎代庖,今後聞此皆掉頭,猶如東風射馬耳。
 

當然我不會天真地以為這樣他的戲臺子就垮了。

沈默,讓顯然很善於拿捏分寸的他知道挖人隱私不是個受歡迎的舉動,於是他目光放遠,開始關心起我們同在的這個空間。

「你這裡 『暢銷書』 的分類和一般市面上的排行差頗多呢。 」 他從暢銷書區裡拿起 《刺客正傳》,似笑非笑地端詳。

懶得解釋那是「我期望它『暢銷』的『書』」的簡稱。

這叫心理戰術。逛書店的人們對於正熱門的書籍大多有翻閱的高度意願。

藉此魚目混珠推銷些真正值得一看的好書也無傷大雅。

「你多買個一套,它就離暢銷的目標又近了一步。」搬起後面四集堆進他懷中。

欣然接受這種強迫推銷,他笑得真的很像被騙還幫忙數鈔票的冤大頭。

「如果我沒來,」 他品著自備的伯爵茶,滿室盡是那特有的佛手柑香氣。「這張桌椅就都沒人坐呢。」

即便連趙將軍都不用,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就像戰鬥飛行員也不會為了沒機會使用降落傘而困擾。

他報以我比前幾回都更熱烈的捧腹大笑。我已經看夠他各式各樣的笑法了。

我宛如看到一個在湖邊耐心練習的小男孩,試著想打出接二連三的水飄兒,就算失敗了,欣賞石塊沒入湖心所激起的漣漪也別有風味,

不過當你是那座被騷擾的湖泊時,一切就沒那麼有趣了。

我又沒法兒現出真身,道貌岸然地問他說:你丟的是右邊這顆害我跌倒的絆腳石呢?左邊這顆快要在我身上磨出火來的撇火石呢?

還是砸在我頭上的這塊斷龍石?!

所幸在我蘊藏量貧瘠的耐心礦藏被他開挖完之前,失聯許久的始作俑者——巧,終於來了通電話。

「小祈! 有風聲說小丁的升等論文初審過關了。咱們慶祝一下,好好敲他一頓!」興奮的熱力彷彿能順著電話線路延燒過來,「晚上你早點打烊,我叫小丁過去接你。 對了,記得叫小石也一塊來喔。」

我拿著斷訊的話筒,瞪了好一會兒。

巧這傢伙果然知道他學生在我這裡。

打量著前方的新客戶,我開始動手研擬托兒所的收費標準。
 

                  *                           *                           *                           * 
 

這個世界總是瞬息萬變地出人意料,誰想得到慶功宴急轉直下成了鴻門宴。

我還沒消化完來龍去脈,事情已經發展成我和他單獨共進晚餐。。

「巧不是叫你去載他?」他隻身回來時,我才知道事情不妙了。

「俞老師說臨時被叫去代班參加個研討會。」他拎著車鑰匙,一臉無辜。

三更半夜還有什麼研討會好開?跟牛頭馬面討教『如何更徹底地出賣朋友』?

「怎麼沒看到丁老師?」他自動自發地在我對面坐下。

「……他去停車。」停回他家車庫。

毓文這傢伙竟然連『奶奶生病』這種可恥的藉口都搬得出來,擺明侮辱我的智商。

他了悟地點點頭,依舊逆來順受,毫無被設計的不悅。

我開始揣度他也是共犯的可能性,連西裝筆挺的侍者看起來都像客串的臨時演員。

單純的書店生活讓我忘記了人生戰場的殘酷本質。

他倒是挺愜意的,似乎很熟悉這類的社交場合。

我如坐針氈地東看西望,最後目光總是無可避免地落到他身上,然後突兀地發覺,我還沒看過他這樣恍惚的笑容。

直到我們和點菜的服務生交換的詞彙,遠多過於我倆之間的對話時,我終於認清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既然如此,趁這機會咱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 我啜了口餐前酒壯壯膽。「我是絕對不會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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