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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祈、為什麼你突然要外出補貨、歇業一週啊?」

在兩天內第二十九次面對這個問題,我竟然還沒翻臉,不知是托某屢創休刊紀錄的連載漫畫之福所培養出來的耐性,還是開店這幾年的歷練的確讓我的脾氣有了長足的進步。

「不是突然,」依舊是那千篇一律的官方解釋。「剛好有位客人也託我去找書。」

巧擺明不相信,絮絮叨叨地聒噪著,只差沒指著鼻子要我『 先承認你就是那個客人再說吧 』。

這兩天我老是想起『孟母三遷』的故事。當年孟母為了給孟子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不惜搬家三次,才終於讓孟子專心讀書。

由此可見,如果我放棄目前的書店事業,下次找到的工作就將會是個沒有阻礙和麻煩、能供我好好發揮的職位。

好吧,等這趟假期回來,所有的事情和我的腦袋依舊這麼不正常的話,就這麼辦好了。

「巧……你老實說,」我盯著巧,終於破釜沉舟地問出口,「我這個人是不是很不坦白?」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承認呢!」巧大受打擊的表情讓我也很受打擊。

「你原本就跟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才動一個,說懶似乎不太貼切…… 總之就是被動又不積極。 更糟的是就算人家手誤撥錯了,你也不會提醒對方,就這樣無所謂地將錯就錯下去。」

看巧滔滔不絕的程度想來這些話他憋很久了。

「這幾年、尤其你離職以後,眼看你越縮越回去、不再對書本以外的事物伸出觸角……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和小丁把你逼成這樣……」

我感覺左胸裡那個水泵突然阻塞了一下,讓我一時無力反駁。

「可是自從認識小石以後 ,你慢慢變了,對人的感覺不再那麼有距離感,甚至會開始關心社區的人們。」

有這回事?……無功不受祿啊。

「提到那群小學生也不再是咬牙切齒地咒罵。」

我怎麼會誹謗闊氣的新客戶呢?

話題越扯越遠,巧的岔題本領一展開,除了豫文的機歪反擊外幾乎是所向披靡。

煩歸煩,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模樣,我還是有些羨慕。

竟然當面開示我這根朽木,那是我永遠辦不到的直率。

長久以來心裡頭有些聲音,我一直拒絕和它們對話。

換作是巧,想必會很樂意傾聽,搞不好還先焚香頂禮以示虔敬,而不會只能像現在這樣在巧的碎碎念攻勢下充當背景音樂。

機場響起了催促登機的廣播。 在感傷的離別時分這聲音決計不會受歡迎到哪兒去,但我從沒像此刻這麼高興聽到它。

「掰啦掰啦,」 我拍拍意猶未盡的巧,暗自慶幸他即將成為被我留在身後的麻煩之一。 「回程記得來接我。」
 

老實說我起先還擔心會認不出一口答應要招待我的元仲。

當年同為一起抵禦巧那裝熟稱呼方式的盟友,任元仲大學一畢業就考取公費、 遠赴北美,雖然這幾年也回國執教,但是寒暑假必定有交換學者的講座課程,忙得根本沒機會見面,想來是混得很不錯。

不過只有我們幾個知道,那時元仲意氣風發出航的背後是立志讓甩掉他的女友另眼相看的斑斑血淚。 為了見證這可歌可泣的歷史,我們還壞心地在他的畢業紀念冊上題了 『 一個人離開自己的國家,一定是後面有一根針在刺他 』這段話。

如今這位老作家的名言竟然和我的小名一塊出現在高舉的接機名牌上, 想假裝認不出人、自己開溜都沒辦法。

真是現世報還得快。

記恨歸記恨,元仲還是很夠義氣地幫我弄到了教職員接待宿舍,舒適高級得沒話說,尤其那間光可鑑人的廁所簡直可以去拍衛浴廣告,害我坐在馬桶上時總是非常心虛,彷彿會褻瀆了些什麼。

頗順利地入手了幾本叢刊,正是那名學者最後發表的幾篇短論, 卻沒有當初預期的喜悅;連去了最喜愛的球場、目睹支持的球隊勝利也無法由衷地感到開心。

我想一定是這兒氣候太糟糕的緣故。

盡責的太陽總是高掛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中,營造出一副暖洋洋的表象。來到外頭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積雪未融、 冷風颼颼,強烈的反差就像本文案介紹精彩、內容卻糟糕透頂的小說,讓你抖得想告上面那顆紅球詐欺。

在某個呵氣成霧的早晨,我冷不防想起被我留在那座孤島上的那本『書』,霎時頓悟為什麼我能輕易地讀懂石田的每種表情了——從一開始石田便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呈現在我面前,無論是那些可笑的、愚蠢的部分,全是他最真實的模樣。

那赤裸裸得近乎虔敬的態度、表裡如一地誠懇,讓我無需費心猜測,便能一覽無遺。

於是,模糊難辨的立體圖像轉成了清晰明白的文字。

猶記得初識巧的時候,他總是抱怨自己新養的黃毛貓老愛去撈他那個已是綠藻橫生的水草缸,每天和貓咪拚鬥的結果以致於好一陣子巧的鼻梁上總是橫著一條OK繃。

其實巧那獨特的鼻音就足夠幫助我認出他,只是沒有人會不識相到去拆穿這樣一個善意的偽裝。
而石田也一直以我能夠理解的方式表達他自己。

……不禁想像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記得出發的前一天,他已經成了本行事曆,鉅細靡遺地記滿了我的行程,然後在每個備註欄都填上『空虛』、『寂寞』、『空虛』、『寂寞』……

我突然一陣好笑。

原來,不管背後那根針如何扎得人動身遠行;旅途,終究是帶領人們返回自我。
 

不過一切的想念都在看到來接機的人是誰那一刻,風捲殘雲般消失得一乾二淨。

看見那過度愉悅的笑容還是讓我氣不打一處來。

「喏,」從背包裡掏出頂棒球帽罩上他腦袋,再用力拉下帽沿。「土產。」

「車子在哪?」我一馬當先地朝出口走。

「老闆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我?」他追上來痞笑著問。

我指了指前方的行李推車、又晃了晃身後的背包,試著和顏悅色。

「你要不要背背看?」

才寄了一箱書,那高貴的價格就讓我決定剩下的還是自立自強。元仲還笑我是窮人本性,果然節儉這美德早就被世人遺忘了。 錢神醉兮錢奴忙,吾寧守籍伴夜長,我胡亂默誦著 『祭書神文 』,但求長恩看在我這麼恪遵不遺的份上,保佑書本和我都能完好無缺地逃離蠹魚之口。

「俞老師和丁老師下南部去給學生口試了。」

喀啦喀啦的推車聲是我唯一的回覆。

若說他們下地獄去幫黑白無常在職進修、鍛鍊舌技我還比較相信。

把最後一袋行李扔進去、闔上後車廂。石田早放妥後座的物品,閒適地斜靠著打開的車門凝視我,瞬間又給我種素描人物倚立畫框的錯覺。

「我好想你,老闆。」要不是多了後面那個稱呼,我差點以為他會讀心術。

在膠著的視線迸出火花前,我連忙七手八腳把他塞進駕駛座。

可惜關上車門並沒有關掉賽倫女妖的魅惑歌聲。我撐著膝蓋深呼吸試圖冷靜。

太可怕了!

方才我若真把臉靠上他伸出來的右手會是什麼光景?!

我自厭地顫抖著,實在很不想理會石田敲著車窗催促我上車。

他眼裡有些什麼,這陣子我一直努力想忽視,卻越來越難辦到。

外頭明明一副山雨欲來的陰鬱,那裡面卻閃著讓人恍若置身愛琴海濱的朗亮顏色。或許沉進了最深處的海底,便是那樣純粹的黑。

一路上風狂雨驟,雨刷根本派不上用場,一陣一陣瘋狂潑灑著,大有要洗淨世上所有罪惡的氣勢。

莫非是上帝在告誡我不要成為『罪惡』之一……?

車子朝著朦朧不清的前方駛去,恰如我們的未來。

他倒是熟練地切下交流道,拐入市區的車陣中。

「老闆,接下來怎麼走?」

我這才驚覺到這個嚴重的問題。

早先趕著出國,之前進的幾箱新貨都還沒整理,再加上地上那些積欠鄰居們的紙鳳梨,不知情的人八成以為我在店裡佈置障礙賽跑道。

實在不適合再把這些私人書籍往店裡堆,可是我又很不想指引他回我家去……

「……老闆這樣防著我我好傷心。」石田半開玩笑地埋怨。

「不然你以為犯罪前科是沒事記好玩的喔。」 我理直氣壯地提醒他。何況某些類型的再犯率特別高。「我可不想引狼入室帶個強暴犯回家。」

「那天是我喝太多了,有點搞不清夢境和現實。」配上那閃著白牙的笑容讓他的道歉聽起來很沒誠意。

顯然在唬過天真的巧和警察先生後,他已經得意忘形地以為全世界都信他那一套。

「而且……如果是兩情相悅的話,就不算強暴啦。」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後視鏡裡的他,不能不說是幸喜地在他臉上發現自以為有趣的玩笑表情。

「石田,這並不好笑。」

「……對不起。」他立刻垮下嘴角。我收回探看鏡子的目光免得對上他。

看來他想乘勝追擊、向上加碼,可惜梭哈的方式太糟糕。

我豎起指尖緩了緩眉心,卻想不出話題好緩一緩車廂內尷尬的氣氛。

「好吧,」一路試探了這麼久,也該是攤牌的時候了。「我的確是個同性戀。」

既然沒本錢繼續跟,就該認賠殺出。

「而且在這點上我是很開不起玩笑的。你鬧夠了就趁早收手吧。」

車子依從我的指示靠邊停下,這巷子口就當作租界割讓出去了。

「謝啦,行李我自己搬就行了。」 其實是不想給他機會目送我走進家門。喪權辱國也該有個限度。

然而車門鎖文風不動,反倒是上頭的小燈亮了。

「為什麼老闆就是不相信呢? !」 暈黃燈光下湊近我的,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嚴肅臉孔 ,不甘心得彷彿他才是被迫割地賠款的那方。

「我從頭到尾都是認真的!」

「……哪、 哪有人會突然轉性成同性戀的呀……」 我小心翼翼地嚥了下口水,不太確定自己是在安撫他還是激怒他。

「不是突然!我只是後知後覺、到現在才發現而已!」

這套說詞還挺有說服力的,我連忙附和地點頭。

只是活到快三十歲才發現自己是個老Gay,換成我可不好意思這麼大聲嚷嚷。

「以前我傻傻的不曉得,遇到老闆才讓我醒悟過來。」他急切地彷彿想和我分享些什麼。

「那又如何?」 我風涼地反問。認清自己的性向從來就不意謂著幸福的保證。「 你以為你看到了燕尾服兔子的尾巴、就想跟著鑽進去?」

身為前輩我有義務教會他現實的殘酷。

「這世界上才沒有什麼通往幸福的秘密隧道,就算有樹洞讓你掉進去,你也只會扭到腳、摔斷腿而已,而不會像愛麗斯一樣張眼醒來發現自己闖入了一個奇幻世界!」

「……我不是愛麗斯!」那炯炯有神的眼眸裡,還當真看得見我驚嚇的倒影。「我是桃樂絲、桃樂絲後面那個需要心的錫人!」

「我的心空蕩蕩了這麼久,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他一把拉過我的手,貼上他胸口,「我想要老闆!我的心就在你身上!」

「而老闆你…… 」 我眨了眨眼,一時無法消化這個深奧的譬喻 ,終於被他趁機撫上我臉頰,「是那隻需要勇氣的獅子。」
 

                 *                           *                           *                           *
 

隨著年齡與歷練,很多小時候不瞭解的事物,長大後終於能夠慢慢體會。 然而卻有更多事情越來越迷惑……

「到底為什麼我們會在你家看『綠野仙蹤』?!」

「是老闆你自己說很喜歡小狗托托的。」正要張口塞爆米花的石田一臉無辜。

是沒錯啦……

「就算這樣,我也沒必要跟你一塊看啊?」更何況是待在這個曾為犯罪現場的不祥之地、 還一看就是好幾天?!

「可是錄影帶是我的啊。」一句話直接將軍。

這麼說起來,可議的是被他一招就乖乖跟著來的我了?

一直不敢問自己為什麼會答應到他家看卡通。 所幸按進度今天就能解決完結篇,一切即將結束,我也不用再費事去想答案。

把焦點放回此行的目的上,看著主角們再次合力闖越邪惡勢力所設下的關卡,我卻直想打瞌睡。

原來我已經成為那種無法和純真主角們共鳴的可悲大人了?

「這壞女巫的招式還真夠蹩腳,為什麼小時候會看得這麼高興呢?」

想到這曾是我最愛的卡通之一突然一陣羞愧。

「卡通嘛。」他倒是興致盎然地專注於閃動的螢幕。

「難怪波赫士說,有些故事得趁年輕時趕快讀,不然上了年紀以後恐怕就讀不進去了。」 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呵欠,「看來漫畫、卡通也一樣。」

這樣算來,小時候得做的事情還真不少。

伸完懶腰才發現石田不知何時改盯住我,目光裡有種呆愣的膠著。

「怎麼了?」我想他大概是沒聽清楚吧。

也是,方才最後那幾個字,用屁股寫恐怕都比我打呵欠糊成一團的發音好認。

「老闆……」他緩慢地移動過來,我立刻警戒地向後倒,某種熱情清楚地在他眼底燃燒。

不太能理解為何他突然就動情了,然而那毫不掩飾的目光卻牢牢牽制住我。

我們越來越傾斜地對峙著,心裡頭那些聲音更是逮著了機會瘋狂叫囂。 在我絕望地閉上眼前,預設的定時器救命地響了。

聽說今天的菜色是石田家代代相傳的親子丼,為了那特別的醬汁,石田還精心準備了不少奇妙的食材。

我眼神才提示性地飄向音源,他立刻抽身向廚房進發,果決得讓我有些訝異。
……訝異什麼?我心虛地自問。

莫非我在期待接下來該有些什麼嗎?!

更糟糕的是我有預感這和我逃避了好幾天的問題將會是同一個解答。

虛脫地癱在沙發上,我苦惱著是否要無禮地不辭而別?還是硬著頭皮撐過這最後一夜……

「好吃嗎?」回過神才發現我已經自動自發地張口,當場噎著。

「咳咳、 咳……」 唔、 有顆飯粒嗆進鼻子裡了。「難不成你會故意拿難吃的飯菜給我吃?」

雖然不懂為什麼,但我曉得我又取悅他了。

石田笑得很開心,吐出來的話卻讓我很震驚。

「其實老闆跟丁老師本質上是很類似的。」

我還在思考這句話是褒是貶,他自顧自地繼續說。

「只不過老闆不像丁老師活著那麼自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都不怕得罪人。」

體貼是我媽生給我的優點之一。

「老闆很膽小、膽小到不敢露出自己的本性 ,所以一直壓抑自己,於是丁老師的那份譏誚在老闆身上轉成了自嘲。」

接過碗公,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彷彿和我對話的是眼前這台電視。

「我都發現了唷,所以每次老闆調侃自己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老闆好可愛。」

遙控器在哪裡?!我突然很希望能像按下電源鍵一樣關掉他的滔滔不絕。

「不過我更開心的是老闆有意無意對我齜牙咧嘴的時候。」 石田直接用挨近的體溫提醒我正視他的存在。「老闆的惡意只表現在我身上,那至少表示我是特別的。」

「你……有M體質嗎?」他才察覺自己的性向沒多久,不會這麼快就染上奇怪的癖好吧?

「哈、老闆才有呢!」沉穩的鼻息危險地拂在我臉上,「還是個自虐狂。」

我咬著筷子轉頭,把他逼回安全距離。

「為什麼我覺得你不但沒有身為施暴者最基本的愧疚,還反倒用一副受害者的姿態指責我?」

「我有認真地在反省了!」 他立刻哇啦哇啦地叫屈,「所以我很有誠意地每天都親自下廚贖罪呀。」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扒飯。

原來我這幾天吃下肚的食物還有這等深意。 先前一直心機地想說消耗敵軍物資也算是拖延戰術的一種……

「不過現在我知道老闆膽小的原因了。」 話鋒一轉,又重新批鬥回我身上。「起先我以為老闆什麼都無所謂的生活態度跟我很類似。 後來才發現,老闆並非真的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清心寡欲。」

「讓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無賴的食客開始找起了牙籤。

「老闆你明明有想要的東西,卻一直壓抑自己。」 他對我頑劣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 「當時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像我這麼努力在『尋找』想要的東西,而老闆卻在『拒絕』想要的東西。」

「沒什麼好深究的,我只是天生反骨而已。」

「不,這就是老闆你之所以膽小的原因。」 石田一副看透我的戲謔表情。「遇到老闆之後我才體認到,原來真正的痛苦並不是找不到想要的東西,而是想要、卻得不到。」

「過去這幾個禮拜我深刻經歷過了,真的很痛,所以我也完全能諒解老闆怕痛的膽小。」

「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好像是來看卡通的。」

我嚥了下口水,看著他大方地按下暫停鍵,丟開遙控器。

我們交鋒以來始終是拐彎抹角地相互試探,今天我卻有種躲不掉了的挫敗預感。

「老闆一定也曾經痛過、 痛到不想再承受一次那種痛苦,索性就壓抑自己、 裝出什麼都不想要的樣子。」

「……我還不至於天真地以為沒有想要的東西,人生就不會痛苦。」 正如沒了聯考,高中生的日子依舊不好過。只不過換個形式折磨人罷了。

「所以我說老闆是那隻虛張聲勢的獅子啊。」

又來了,那個笑容。我已經有點分辨不出我究竟是不是喜歡它。

「老闆什麼都不介意的樣子,並不是真正超越己欲後的無欲,而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偽裝——只是在得不到的時候,用來說服別人那本來就無所謂、你一點都不在乎。」

「老闆明明是膽小得不敢要,卻清高地裝作什麼都不想要。」

他兩三下就把我從安貧樂道的自我陶醉打回原形——

我不過是個怕痛的膽小鬼罷了。

巧說我是算盤珠子,實在是太抬舉我,其實我是更渺小的沙漏粒子。

漏完了卻一直沒有翻轉,便悄然靜止了。

那段不曾綻放已然凋零的單戀伴著我成長,將壓抑的習慣形塑進我的人格。

我總是想得太多、看得太遠。在順利中預見失敗,在快樂時看見悲傷。

然後我學會接受,接受人生的不如意。

「看清這一點的時候,我反而對俞老師和丁老師有些生氣。」他拿下我叼著的牙籤,放進自己嘴角。「身為好友竟然都沒發現老闆的掙扎。」

「……不關他們的事。」

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巧可是時時提醒我。

「關係可大了,」他像個即將揭曉謎底的偵探,捻了捻不存在的小鬍子,「因為他們正是老闆想欺瞞的主要對象。」

我被攻得措手不及,瞬間就被他兵臨城下。

不要緊!經過幾年對抗殺價的專業訓練,成功的生意人早已學會將一切情緒都控制在面無表情。只要一如既往地繼續轉移話題就行了……

我卻驚訝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憐兮兮地飄出來,

「你……別對巧他們亂說……」

「老闆果然怕我跟老師他們說些什麼呢。」

我感覺腳邊被鐵鍬絆了一下,失足跌進自己挖的墳墓裡。

「看著老闆一個人裝堅強,我就會莫名地感到惱火。」 他的字句如回音般,聲聲飄盪在狹窄的墓穴裡。「為什麼老闆總是這樣委屈自己呢?」

「我……沒有……」伶牙俐齒了一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發現措辭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

「沒有什麼?」向來溫和的他難得咄咄逼人。「沒有壓抑自己、還是沒有想要的東西?」

不管哪個答覆,在他的套套邏輯下都只是印證他的理論。

「誘導訊問是不允許的。」我虛弱地別開眼去,深深覺得面前這位錫人先生的癥結並非少了一顆心,而是多了根廣播天線。

「好吧,那換個方式。」他從善如流。「裝作不想要,心就真的不痛嗎?」

痛不痛已經不是重點。我早過了一跌傷膝蓋就大呼小叫的年紀。

真正令人恐懼的,是失去偽裝後的變化。

一旦被察覺到情感質變、 不堪的真相被揭露——當朋友認定的 『友誼 』 被識破為 『 愛情 』、  當父親發現引以為豪的兒子居然是個 『 不檢點的同性戀 』……他們猛然發覺原先接納的我其實是特洛伊的木馬,內藏的本質會讓過去所信賴的一切瞬間崩解。

有老爸這個前車之鑑就夠了。我絕不會再拿豫文和巧的情誼來冒險。

所以我必須壓抑、非得壓抑。

「可是對我來說,很痛、痛到我沒辦法像老闆一樣裝作若無其事。」

禁欲派的哲學家認為,只要持續地選擇承受痛苦,終究能熬過去。

不過或許今天是個好時機來嘗試他的解脫方式。

「還有啤酒嗎?我可以奉陪。」痛飲從來別有腸,不用訴離觴。

可惜我醉笑陪公三萬場的好意對方並不領情,那但笑不答的目光雖不至鷹瞵虎視,但絕計沒讓人舒服到哪兒去。

算了,有把柄落在對方手上,還是安分點好。

「不過比起之前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日子, 我反倒更享受這些天來難過的情緒。我很慶幸能遇到老闆,讓我擁有了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從一湖死水變成一座噴泉……」

「好吧,我承認這些話的確是有點噁心做作,」想必他是注意到了我印堂上瞬間隆起的小山。「不過正視疼痛,才能更享受人生。我是真的這麼認為。」

「為什麼老闆不珍惜這些難得的情感呢?」

我偏頭望向他抓上我手臂的巨掌,眨了眨眼。

一個人擁有這樣的堅強可以多驕傲?我沒有,所以只能懦弱又自卑地一路掙扎過來。

「我、 覺得……」 來不及了,「你應該先好好珍惜你的沙發。」 他右手裡傾斜的味噌罐已經開始滴了出來,幸好還趕得及阻止它流到地毯上。

他搖著頭苦笑,伸出食指沾起醬汁,刻意對著我、挑釁意味十足地舔掉它。

然後我的唇畔也多了那抹獨特的甘甜味。

「其實老闆你是喜歡我的。」

「我不懂你哪來的自信?」他扣住我下巴,不讓我搖頭。

不過詭異的是,我似乎也沒那麼想否認。

「……要老闆馬上變老實好像太強人所難。」

我搬開那張太過接近的臉,不習慣這樣莫名親暱的氛圍。

「老闆你不敢承認,那就由我來。」 他淨空我倆手上的東西,執起我的手,莊重地單膝跪落在地毯上。「我喜歡你、是累積了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喜歡喔。」

「你幫我找到我的心,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他攤平我的手掌,一副不用客氣的表情。 「你不用害怕得不到,它早就是你的了。」

手心傳來的熾熱,溫暖得給人置身火爐前烘烤的錯覺,伴隨著那一字一句猶如燔祭的冥紙,確實地燒灼進亡者的需求,煽情得幾乎讓我眨出淚來。

精細摺起的紙蓮花是對於死去之人的祭儀。

店裡那些堆疊成塔的紙鳳梨滿足了我始料未及的請託。

曾幾何時,我只會笑著應付外來的要求、卻連面對自身慾望的勇氣也沒有了……
 

我垂下眼,拍開他的手。

「你就像個彈簧門,不管怎麼推出去,一定會自己彈回來。」

「老闆你才是個倒著搭電扶梯的小孩子,享受那種徒勞無功的奔跑。」

好極了,我們看似在互相辯論抽象的感情觀,其實對彼此都有個具體的形象存在。

「承認吧老闆,你已經跑到愛情這扇門前了。」那輕鬆的口吻帶著幸災樂禍的惡劣。

「就算是好了,我也是碰巧路過。 」 把屁股挪到一旁獨立的貴妃椅上以明志,「而且如果邱比特不打算讓我進門,我也不會硬撬鎖進去。 」 他別亂吹東風 ,我這三月柳絮也就不致翻飛。

他又花枝亂顫地笑倒在沙發上。

「……笑什麼。」按捺住想抬腳踹他的衝動。

「我只是忍不住想像老闆倒著跑手扶梯的滑稽模樣。」

扭頭哼了哼,不想附和他的惡趣味。

「還是比較習慣會這樣生龍活虎地講風涼話的老闆。」 那包容的語氣每每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恃寵而驕的孩子。

「你知道嗎,我每次看老闆趴在櫃臺盯著玻璃門, 都會以為看到賣火柴的小女孩隔窗對著幸福家庭桌上的烤鵝流口水。」

……原來我在他心目中還真是個死小孩。

「老闆、為什麼不誠實地面對自己呢?」 石田鍥而不捨,橫撐著長几繼續逼問,「你真的什麼都不想要嗎?」

映著他眼底的熱情,我彷彿看到那個衣衫藍縷的孩子燃起了火柴棒,對著搖曳的火光,許願著:

我想要繼續教學、作研究;

我想和豫文和巧一樣沒有包袱地談戀愛;

我想跟頑固的老爸對話,讓他能接受我的性向;

我想吃媽媽的家常菜……

『……我想回家。』瞬間,原先模糊不清的童蒙臉孔被填畫上桃樂絲圓潤小臉的模樣。

我驚訝地瞪向螢幕,聽著女主角說出我的心聲。
 

真的有萬能的魔法師能實現人們的願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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