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什麼東西嗎?」 總算可以躲過石田那眼神,這位太太進門的時機實在挑得太好了。等我知道她是誰,一定特別用心做她的鳳梨。
歐巴桑回頭張望了下,確認後防淨空,才神秘兮兮地朝我勾勾手指。
「小祈老闆吶,下禮拜我女兒從美國回來過年,你一塊來我家吃個飯吧?」
高興得太早了,這會出了狼坑落虎穴。
「這……怎麼好意思呢?」我連您是哪位太太都還不曉得呀。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啦,我女兒又漂亮又會唸書,交個朋友也不錯呀。」
本書店掛羊頭賣狗肉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繼新興的手工業之後,連店老闆都成了被物色的對象。
才想著如何脫身,一旁的他突然開口,「大嬸……」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店裡和人攀談,可惜歐巴桑不是沒聽到,就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依舊興高采烈地推銷自家女兒。
我趕緊記下她是徐媽媽。
「嗯咳、這位大嬸……」他使出慣常用來吸引注意力的假咳招數。
說得口沫橫飛的當事人偷翻了個白眼,不為所動。
現在我知道要在選項二的方框裡打勾。
「不好意思、大嬸……」他再接再厲。
「誰大嬸啊?!」 徐太太回頭變臉一吼,立刻又換回親切的鄰家媽媽笑容 ,方才被打斷的不悅彷彿只是我的錯覺。
「先這麼說定啦。時間確定我再通知你唷!」
揮手送走這尊菩薩,我心力交瘁地按了按太陽穴。
鏘鏘!本店新出爐的師奶殺手,硬是把他這個年輕帥哥比了下去。
事情怎麼會荒腔走板到這個地步?
「我沒胃口吃午餐了,你自己解決吧。」
躲過欲說還休的他閃進休息室,那一反常態的鬱鬱表情,是盤桓在腦裡的最後印象。
* * * *
「……祈,你有在聽嗎?」巧把我的魂魄勾回來。
「嗯。」臉不紅氣不喘地接腔,反正沒人看到。
不知是第幾次後悔沒聽完他當時究竟想說些什麼了。
如果那天給了他發言機會,是不是會像玩電動遊戲一樣在關鍵的分歧點按了別的對話選項,而出現不同的攻略結局?
「我好擔心小石,你幫我去看看他怎麼了好不好?」
來不及深思熟慮,事情已經落到我頭上。
過去,我常常這樣答應巧許多事,其實只是為了克服自己。
如今那個要克服的理由已不存在,但是我也失去了拒絕的能力。
我仰望著眼前這幢別墅,再次痛恨自己的這種無能。 尤其那對瘟神情侶此時此刻正歡慶著他們的紀念日,更顯得我無比辛酸。
石砌塔樓、 古趣盎然的都鐸式建築,流露出濃厚的城堡氣息。真不懂為什麼有錢人的想像力總是這麼貧乏,似乎必定得效法城堡型的構造,才能彰顯他們的身份。
殊不知各種場景裡面鬧鬼鬧得最凶猛的往往也是這類建築啊。
再配合陳舊的歷史感和山上的陰森氣,條件完美得只差沒在草皮上立個木牌昭告:『徵求鬼怪,待遇佳、工作環境優良。』
我作啥這樣評價一棟我待會就得進去的房子,要嘛也等自己平安出來以後再來替它想廣告詞。
我承認我很膽小,尤其怕鬼。 從來不上菜市場,因為不敢大搖大擺地走在夾道而伏的屍塊間,各種恐怖片、小說更是向來列為拒絕往來戶。
然而現在我卻害自己成了個即將慘烈犧牲的龍套角色。
從路旁俯瞰台北盆地的夜景,我深吸一口陽明山上清冽的冷氣,頓時胸臆充塞股一覽眾山小的豪邁,不過更多的是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淒涼。
草坪四周潛伏的各種陰影,像群即將修成人形的妖物,等著吃掉我這個傻傻送上門的補品以圓最後一分功。
走上那道門,銜咬著門環的獨角獸似乎正狺狺低嚎,隨時能撕裂每一名不速之客。
我警戒地轉動眼珠子,這才注意到大門階梯的扶手上,竟左右各盤踞著一尊風獅爺。 中西合璧的特殊設計可能會招來諸如不倫不類、 俗不可耐的評語,但此刻我只差沒感動地落下淚來。
石獅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一定能驅走騷動飢渴的妖魔們。
無助地握住風獅爺舉起的前腳,彷彿能藉以吸收牠的法力,我痛下決心長按了三聲門鈴。
裡頭依舊靜悄悄的,倒是背後的夜風呼嘯得益發不懷好意。
我把耳朵湊到門上看能不能聽到些什麼,不過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掏出巧托孤的鑰匙,大門還真的聽話地開了。 於是我最後能用來當藉口的希望之扉被掩上了。
小心翼翼地往內推,幸好沒有竄出一群眼睛閃著紅光的老鼠或蝙蝠。
瞳孔還沒調整好適應昏暗的光線,倒先撲鼻一陣酒氣沖天。 我頓時了悟外面沒掛徵才招牌的原因——原來這個職缺已經有人佔了。
用腳尖頂了頂地上那隻『 醉鬼』,踢出一陣咕噥聲。
「你死了我很難對巧交代。」
他睏兮兮地眨動眼皮子,「又是你呀?老闆……」
『又』?我打量滿室狼籍。
看來這幢豪宅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打劫過,還喬裝成我的模樣來栽贓。
一路踢開啤酒罐,我在距離最近的沙發上騰出個位置來。 發現在宅子裡帶頭作亂的是活生生的他,而不是什麼道行更高的大魔王,事情就沒那麼恐怖了。
「請問閣下現在是搬演到哪齣?給個節目表我好回去跟你老闆交差。」
「……相親順利嗎?」他倒挺悠哉地先關心我的感情大事。
「不知道。」 徐太太還沒跟我敲定時間,不過就算她忘了我也不介意。「等結果出來再通知你。」
他繼續趴在地上,一點也不懂待客之道。
「你不會這三天都在灌酒吧?」數不清的鐵鋁罐、玻璃瓶一路延伸進廚房去,公賣局真該頒發個『優良國民』的獎章以感謝他如此支持本土酒業。「身體還好吧?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好冷 ,」 他掙扎著爬近身,坐在地毯上抱住我的腰,比前幾天憔悴許多的臉枕上我大腿,「借我靠一下。」
可憐他從小缺乏父愛,只能這樣找我濫竽充數。
闔上疲憊的雙眼,那扇形的睫毛竟比豫文的更長、更濃密。
這種即使跌倒也雍容的優雅我可學不來,不然你以為方才怕死地在門口磨蹭的傢伙是誰?
「唉,原來失戀這麼難受。」
這個好了瘡疤忘了痛的笨蛋,又退化回我們初見面時的模樣。
那他這些月來那些曖昧不清的言行又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他說謊的能力和腐敗的速度跟各國執政黨不相上下。
忽略莫名的心頭火,我說服自己是那股使命感使然。 我可沒忘了此趟任務是來搞定巧的學生。
「老闆……你失戀過嗎?」
我連站上打擊區都沒有,更別提要和他一樣締造連續全壘打記錄了。
這傢伙喝醉酒就只會問這類的蠢問題嗎?
不過機歪別人是豫文的專利,我沒道理搶他的飯碗。
看他這麼悽慘落魄就不跟他計較了。
畢竟要離開一個人很簡單,轉過身就可以眼不見為淨,但要離開回憶就沒這麼容易。
「你知道嗎, 美國大聯盟裡有個穿白襪的男人,因為一時財迷心竅參了賭,從此被一個叫『 世界大賽冠軍 』的女人拒絕了八十六次,最後終於又在去年把她娶回家、 抱進門,」 天曉得我怎麼能扯出這些渾話來,「所以你不過是他的尾數算什麼?」
原來我安慰人的伎倆這麼乏善可陳。巧自己試用過,竟還派我來荼毒他的學生。
「不,我之前那些不叫失戀。」
是是是,不叫失戀,叫被發卡總行了吧。
「我從來沒追過女生, 都是她們先說喜歡我,然後我就跟她們在一起了。 可是最後卻也都是她們甩掉我。」
「石田……」
這些你第一次在我那兒喝醉酒時就全部說過了。
「不過我現在可以理解她們離開我的原因了,我的確不愛她們。」 他越摟越緊,宛如回到母親懷抱的嬰孩,「過去我 『失戀』,都是在哀悼失去的東西,直到現在,我才發覺其實我之前什麼也沒失去,因為它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存在。」
「你懂嗎?明明沒有失物,我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失主,多可笑。」
「我明白了。」當我不明白時我常常這麼說,「那你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
一顆頭重新埋回我腿間,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在數到第三十四個空罐子時,他粗嘎乾澀的回顧才濃重地拖開。
「我打小就沒什麼物欲, 從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哭哭鬧鬧, 長到這麼大也沒什麼想做的事,就乾脆繼續當學生。」
所以他已經在國外拿了兩個學位,卻還跑回來念博班,純粹是吃飽撐著?
「佛法有云:無欲則剛,你年紀輕輕就修練到如此境界,真是可喜可賀。」
不知道這賀詞的內容聽起來會不會太敷衍。
「無欲、 則 『剛』 啊……」他若有所思地重複,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成語,「……不再是了,我已經有真心想要的東西……」垂下頭咕噥一聲,原就低啞的嗓音更加模糊,讓我沒能聽清楚他說的內容。
「這跟失戀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長這麼大才第一次體會到,有了想要的東西卻得不到是多麼的痛苦。」
愛別離、 求不得都是苦,兩個合起來就構成了失戀的元素。所以說戀愛根本就是惡魔發明、上帝出品的整人玩具。
「你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又失戀了?」
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表情像吃到一顆臭掉的生蠔。
早知道就不問了,看來我不小心踩到他痛腳。
「你說老師要你來解決我的問題對吧?」
老實地點點頭,希望他不會砸了我媲美快遞『使命必達』的招牌。
「吶,老闆,」他跪起身撐住沙發平視我,嗓音裡的沙沙聲這會兒反倒像是摻了太多砂糖而未溶解的感覺,「你不要去相親好不好?」
「你先擔心你自己吧。」我不禁失笑。
「老闆你果然沒搞懂問題的癥結,」他遺憾地搖搖頭,「你不去相親,我就不會失戀,這樣一來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他突然改用直球對決,還是顆金排球,殺得我措手不及。
「你在開什麼玩笑?」內心的警示燈開始瘋狂閃爍,防盜柵欄一道道地降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從沒把我的話當真。」
我想喊冤,卻一時百口莫辯。深陷進沙發裡,為時已晚地發現我被困在他懷中。 唔,柵欄關得太快,我人還在裡面呀。
我們繼續凝視著,用這樣原始而簡單的方式溝通。
他驀地笑了,「幸好這裡不是Starbucks。」雙唇勾起邪惡的角度。
「關Starbucks什麼事?」那笑容令我頭皮發麻。
似乎很中意我疑惑的蠢樣,他換檔成樂不可支的笑法。
「你沒聽過那個老太太跟Starbucks的老笑話?」
不恥下問地搖搖頭。
「有個老太太跟醫生說, 她好幾年沒跟她老公嘿咻了,能不能想個辦法增強她老公的性慾呢?醫生就向她推薦最有名的 『威而剛』。 可是老太太很困擾地說,她老公打死不吃藥,連頭痛時叫他吞一顆阿斯匹靈都沒辦法。於是醫生建議她把藥丸磨成粉,加到咖啡裡面讓她老公喝,這樣她老公就不會注意到了。一個禮拜以後,老太太皺著眉頭回來、哀嚎說『 太糟糕了!』。 醫生覺得很奇怪,難道是藥丸沒有用嗎?老太太回答說:『有用啊。 』 她遵照醫生的吩咐,她老公喝了咖啡果然開始剝她的衣服,然後他們就在餐桌上瘋狂地做,那是她二十五年來最棒的一次!」
「那怎麼會糟糕呢?」我盡責地問出醫生的疑惑。
「老太太說:『……我再也不敢去那間Starbucks了……』」
笑意在培養出來前就夭折了,我眼前一花,已經被撲倒在他身下。
他扯開我的襯衫往後翻,俐落地把我的雙手鎖在頭上。
「別鬧了!」
我掙扎著扭動,卻避不開那不停落在臉上、惡作劇般的啄吻。
終於被他對上我的嘴,濕潤的舌堅決地侵入我口中,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特寫,我一時不知該尖叫好還是閉嘴好。
他淺嘗輒止,低頭一路吮吻而下,像蝸牛爬過留下一道濕滑的痕跡。
「老闆,你怎麼這麼瘦。」
嗚,這房子裡果然有不好的東西等著把我拆吃入腹。
「你、你先放開我,等我養胖點再吃怎麼樣?」
我只能跟條毛蟲般蠕動著閃躲,無法阻擋他不規矩的手往我身下探索。
「沒關係,我倒是挺喜歡的。」
他為了證明似地在我腰側用力一吸,我整個身子登時酥麻地弓了起來,正好讓他順利摸進我褲頭。
「等、等一下!」句子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
這個台詞很耳熟。
是了,我看書看得太入神、 錯過了倒垃圾的時間,提著垃圾追趕垃圾車時,說的便是這句。
「放心,會很舒服的。」 他也不含糊,一面裝腔作勢地安撫我,一面狠心地加速,就像垃圾車上幸災樂禍的清潔隊員。
不要動得那麼快啊!
我咬牙抵抗著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感覺。 在朋友一個個出賣我之後,我的小弟弟也要背叛我了。
「別鬧……啊、你……唔……」
該死的為什麼他技巧這麼好?!
抑制不住破碎的呻吟,我竟然有些慶幸手被綁住了,不然我會不曉得該把拳頭塞進他的、還是自己的嘴巴裡。
「我就知道你這樣的聲音一定很好聽。」
媽啦。就算知道大便很美味,我也絕不會想去嚐嚐看呀。
「停、 快停下來……」理智也像無情駛離的垃圾車漸行漸遠,彷彿聽到那專用的音樂聲慢慢淡去,我搞得自己氣喘吁吁……
為什麼我面臨貞操危機的時候,還在擔心追不上垃圾車?!
* * * *
「無欲、則『剛』啊……」他慎重地重複,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成語。
「老闆,你知道嗎?無欲則剛的『剛』和我的名字,在日文裡可以是同個讀音喔。」
他滿臉堆笑地撐起身,一片神清氣爽、彷彿此生中從未如此靈台清明。
反倒在他身下虛弱困頓的我才像是那個狂灌了三天啤酒的人。
那張前所未有卻又似曾相識的滿足臉孔幾乎讓我紊亂了時間感,我模糊地想著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然而當時的那副景象卻襯著背景、益發灼熱地清晰起來。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石田看著我的眼神,不再是單純觀察罕見生物的興致,反而多了點伺機而動的狩獵況味——
「……老闆。」要不是手指同時敲上了櫃臺,我大概一時半刻還不會注意到他。
「嗯?」頭也不抬地敷衍一聲。
天藤真筆下的刀自老婆婆實在太可愛,讓我回答時還隱藏不住笑意。
「你櫃臺前面這袋垃圾是今天要丟嗎?」
「啊。」他總不會前衛地以為那是店裡新添購的某種後現代擺飾吧。
「可是,垃圾車已經要走了耶。」
「喔……嗄?!」
當場放下書、抄起物件便奪門而出——
「等等啊!」
「小祈、再跑快一點吶!」正要解散的歐巴桑們憋笑看著再次由我擔綱演出的鬧劇。
不過這回多了另一個主角。
石田迅速地追上我,一把抓過垃圾袋,助跑了幾步後俐落地投籃得分。
太好了,這回總算不用被清潔隊員們取笑了。
「虧大老遠音樂就一直放,可是對老闆來說還真是一點幫助也沒有呢。」 他喘著氣踱回來,滿臉莫可奈何的笑容。
雖然垃圾車的到來總是伴隨著熟悉的歌聲,但我一專心閱讀時不是每次都會聽到。
算了,有趕上就好。
這種瞬間衝刺的運動量對心臟負荷實在過大。
「老闆,你知道為什麼垃圾車都大老遠就甚囂塵上地一路吵過來嗎?」
不就叫大家出來倒垃圾嗎?忙著調息,沒空搭理他。
想我南部老家的垃圾車還會順路教民眾說英文呢,多麼國際化。
「其實這和老闆在暢銷書區玩的手法,是類似的心理戰術喔,」他拍拍丟完垃圾的雙手,一把拉起蹲在路旁喘氣的我,「希區考克說過, 如果有兩個人在聊天,桌子底下被放了顆炸彈,突然『轟』的一聲爆炸了,觀眾將會得到十五秒的驚訝(surprise)。」
茫然地看看他,再望向遠去的垃圾車,我估量著現在起跑還來不來得及追回他那大概也跟著被打包丟上車的邏輯能力。
虧他還敢嫌我說話總是拐彎抹角,這種跳躍式思考才令人莫名其妙。
「然而假設一開始先讓觀眾看到歹徒進來安置炸彈,並且設定引爆時間是十二點整,」無視我抽搐的表情,他不受影響地繼續放言高論,「當這兩個人在談話時,背後的時鐘正指著十一點三刻,那麼觀眾將會得到十五分鐘的懸疑(suspense)。」
「所以垃圾車都早早就放出風聲,為民眾製造這等待的效果。」
「…………」不過是垃圾車播個音樂,他也能想這麼多。
看來他相當具有古代弄臣的特質。改明兒個皇帝放了個屁,他也能感情豐富地譜出篇祝文來。
「老闆,」 他突然神秘兮兮地瞅住我,「其實我也在你身邊埋了個炸彈喔。」餘暉中的夕陽彷彿落進了他眼裡,熠熠生輝地閃動著一股令我恐慌的情緒。
是了,就是那副找到獵物、 大孩子般的狡獪神情,開心晏笑得異常帥氣,同時宣示著勢在必得的決心。
一定是錯覺!我第一時間轉身回店裡。
不過看來他相當滿意這個點子。
他不打算自爆,卻開始千方百計鋪管線企圖絆倒我。
我從來就不是個熱心公益的人,更沒想過效法永遠的黛妃、親身去第三世界試地雷。
對於他精心營造的懸疑氣氛和觸發引信的時機,我努力扮演著滅火的角色,但求全身而退 。
不合宜的感情,沒有萌芽的必要,否則會像長歪了的智齒,注定要被拔除。
何苦要多痛那麼一次。
然而望著眼前這對空明澄澈的眼眸,不由得讓我想起那天夕陽下的他,同樣帶著種確認目標後的篤定,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十里地雷陣,都有股飛蛾撲火的勁頭。
——老闆,你知道嗎?
——無欲則剛的『剛』和我的名字,在日文裡可以是同個讀音喔。
雖然不瞭解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說明,但我確信我一定無意間引爆那枚炸彈了。
「……老闆、 你這時候還在想什麼呢?」 他加重了手上撫摸的力道,那種細微到痛苦的快感險些讓我哀叫出聲。
「唔……」好難受。
說是在想你你也不相信吧。
自暴自棄地扯了下嘴角,卻換來令我更加頭昏腦脹的深吻。 清冽襲來的冷空氣和在身上游移的溫熱,對比得令我止不住地一陣顫慄。
看來我方才抽離現實的同時,也被抽光了氣力。
他轉移目標舔上我耳郭,逼出我更多呻吟。
那急如擂鼓的心跳,究竟是他的還是我的?
這麼大聲,我都快聾了。
「老闆,好喜歡你……」
又是這樣直接而坦率的剖白。
然後便是以此為名的恣意。
果真是時代不同了嗎,過去要求發乎情、止乎禮的尊重呢?
越想越對那個按捺多年、心酸肚內吞的自己肅然起敬。
所以說,人絕對不能讓感情凌駕於理性……
「老闆,你怎麼這麼不專心……」含著我耳殼的低喃迴聲,聽起來意外誘人。
倒是這樣苦笑的埋怨,竟令我莫名其妙有了優越感,不過更快就被他旋握撫弄的刺激取代得一乾二淨。
「……啊、你你、你先放開我,」 重獲自由的嘴巴繼續展開抗爭行動,「……我們坐下來專心地好好談。」大家都是文明人,何必這樣動手動腳的。
「……不能放,放了老闆會逃得更遠。」
瞪著眼前那礙眼的邪氣笑容,一種無法應付的龐大情緒一擁而上,伴隨著被撩撥已久的怒氣再無可抑制地爆發了——
所以我討厭這種無謀的勇敢、討厭強迫中獎的告白。
扭動中摸索到檯燈的電線,我彷彿抓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扯過,美術燈轟然摔落在地毯上,卻絲毫未動搖他攻城掠地的決心。
雙掌合撐起頗具份量的檯燈底座,使出把垃圾甩上垃圾車的力量全力朝胸前那顆腦袋砸過去,順利讓他翻離我身上。
一股腦爬起身,七手八腳地扯回襯衫,我像個不自由毋寧死的革命志士,頭也不回地衝向解放的大門。
一路橫衝直撞地開回家,差點沒把自己的骨頭給顛散。
我低頭檢視方才被蹂躪過的襯衫,懷疑上面的皺褶會不會自己攤平。我把它洗直、掛回衣架上給它個機會,但是弄皺它的罪魁禍首並不打算比照辦理。
那傢伙再也別想踏進我店門一步!
直到把自己被炸得酥酥脆脆、 歷劫歸來的身體埋進熱水裡,我才終於記起平常呼吸的方式。
倒是今天噴射浴缸的按摩水流似乎特別強勁,沖得我手腳一整晚依舊哆嗦個不停。
* * * *
評論家曾說過,一本暢銷小說必須具備三種條件 :「性、暴力和神祕。」
為什麼老天爺在寫《范姜祈的一生》這本書時特別打混,竟然企圖用 「差點秘密地被強暴了」草率帶過?!
畢其功於一役也不是這種省事法。
我邊準備開店事宜邊碎碎念。 才剛在櫃臺就定位,電話立刻響起,嚇得我騰了兩下才接回手上的書。
「小祈!」這時候聽到巧的聲音比聽到烏鴉叫聲還不吉利。「你沒事吧?!」
還記得關心我,總算不枉我們兄弟一場。
「你昨天後來怎麼了?」
這才想起我竟然忘了向巧回報結果,這趟任務完敗得真徹底。
算了,有句話是怎麼說的?當你屁股後頭有海王類追著時,就會忘記當初出海的目的是想打撈黃金船。
「……一言難盡。」腦袋轉了一圈,迅速得出結論。
既然老天爺這麼偷懶,那我就自己動手寫。
「昨晚臨時有事,就沒幫你去看那傢伙。」沒錯,就當我根本沒接下這檔事。
「難怪……」
嗯?
「昨天小石家被強盜闖進去了,小石頭上還被敲破個洞,送進醫院到現在還沒清醒……」
啊、你正在和兇手通話呢。
「我原本還擔心你會不會也出事了,」 說著說著立刻哽咽起來,「嗚嗚,小石好可憐,已經面臨感情問題一蹶不振了,家裡還出了那種意外,他自己一個人住我好擔心他以後怎麼辦……」
把話筒遠離不受控制抽動的太陽穴。
巧這小子別的本事沒有,唱起哭調仔倒是音容兼備。
不對,差點忘了他替我找麻煩的功夫也是一流。
「啊對了、 為什麼你的手機會在小石那?」下意識往胸前一摸,卻沒在上衣T恤找到口袋,我悲慘地想起石田說過的那段話。
「這邊有位警察先生說有些問題要問你。」
莫非昨天只是準備挖洞的第一次衝擊?真正的炸藥才剛被埋下?!
老天爺該不會打算把我的人生寫成本驚悚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