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毓文毫不客氣地放聲狂笑,和巧的學生昨天聽見時的反應如出一轍。
「你竟然以為他對你這間破店有興趣?!」
那個破字著實刺耳。
難怪性侵害受害者多半不願再回溯那不堪的回憶,我現在就有被『二度強暴』的感覺。
「既然你也這麼嫌棄,那以後別再來了。」 回頭找酒精,準備把這些瘟神們碰過的東西都消毒一遍。
也不想想我的怒氣到現在還沒消。
「別這樣,咱們一直是互助互利的。」他拿著簽名書,一晃一晃地效法姜太公釣魚。
「所以你昨天在飯店門口把我踹下車時才會哽咽地說不出話來。」趕緊一把搶下。
「是啊,我還得忍住別掉淚呢。」
「…………」
是我不自量力。既然抱著香爐打噴嚏,就活該吹了自己一臉灰。
「巧呢?」這小子竟然在我要興師問罪的關頭臨陣脫逃。
「他真的去開會了。」毓文看了看腕錶,「預計五點半結束,我再去接他。」
可見昨天說要開會果然是唬人的。
「你們這樣大費周章暗算我,究竟想作什麼 ?」 想尋釁就直接劃下道來 ,別老是這樣玩陰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 毓文舉起雙手,像被支無形的手槍抵著。「不過我挺好奇,他聽到你這句蠢話有什麼反應?」
如果我摸得著那把槍,一定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他似乎察覺到了,連忙把手舉得更高。
「好好好、我不問就是了。」
「倒是我可以給你個建議,」毓文突然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挑了挑眉毛,「依我看,他對你的興趣絕對比這間店來的多。」
我不想再聽到毓文發表任何一個和他昨晚相同的見解了。
「幫個忙,從你後面那排架上最上層左邊第一格,拿本雨林圖鑑給我。」
「怎麼?桌上這本書糟到讓你看不下去?」問歸問,他還是乖乖地動手。
「不,只是我需要點東西提醒我,」隨意翻開,一隻嵌著金黃花紋的箭毒蛙正睜著大眼睛佯裝純潔無害,讓我想起昨晚那對同樣無辜的眼眸。
「……還有別的叢林比我定居的這個還險惡。」
* * * *
「你何必這麼不高興,」 毓文試著亡羊補牢,「終於有人願意照顧你這個彆扭的傢伙,實在是可喜可賀。」不過他始終沒找著破洞。
拜託,我氣的是他們聯手出賣我,為什麼他能顛倒黑白得活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你講反了吧,是誰照顧誰啊?」 明明就是他們淨把人往我這裡丟的,「何況我也不需要——」
自動門伴著叮咚聲打開來。
「——這本書,我真的看過了,」我無限遺憾地說,「店裡也有一本,你想要的話送你好了。」
毓文瞪著我,一副我突然失心瘋的模樣,那久違的蠢表情真是值回票價。
我猜他下一步就要動手按我的額頭,可惜——
「丁老師好,老闆好。」
一道招呼聲響起,他立刻恍然大悟,第一時間回頭擺出為人師表的高傲神情。
這傢伙,沒救了。
他一走向他的固定位子,毓文馬上回頭對我咬耳朵。
「修正前言,他絕、對對你有意思,你有沒注意到他方才看我的眼神?」
今天的毓文某程度上和菜市場的三姑六婆們有得拚。
「別鬧了,他交過的女朋友個數我可是認識他第一天就清清楚楚。」
哪有人突然轉性喜歡男人的?
「我說——」
「——丁老師和老闆感情真的很好呢。 」他無聲地折返回來,企圖加入我們的悄悄話陣容,嚇得毓文和我各自彈回原先縮著的身子。
「俞老師不會吃醋嗎?」那樣好整以暇的勇氣令我驚恐 ,根本難以置信他說話的語氣與立場。
竟然吐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還直指我向來忌諱的問題。
「等你的論文大綱訂出來 ,再來好奇我們的關係吧。」毓文是絕不會讓外人過問他的隱私。
「俞老師可是一直擔心你這唯一一個連題目都還沒有著落的傢伙呢。」
我看著他們倆對峙的經典畫面哭笑不得。
相信我,儘管這家書店再怎麼偏僻,我還是曾經幻想過能有八股的連續劇情節在此浪漫上演——
男女主角甜蜜邂逅,含情脈脈地牽手走出我拉炮歡送的店門。
只不過沒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軋上一角,結果還這樣畫虎不成反類犬。
「這我已經有方向了,」他不慌不忙地接招,我認得那個不懷好意的笑容,「我還是決定放棄從漢娜‧鄂蘭下手,或許老闆可以提供我更多關於本雅明的資料。」
我內心迴盪起無聲的哀嚎。毓文,快救我!
「那你找對人了。」毓文豪氣地拍了拍他肩膀,不過嗆咳出聲的卻是我。
我彷彿看到那隻畫失敗的小狗被踢了一腳,噗通一聲掉進水溝裡。
兩人虛矯地寒暄像是在拜年,連言不及義的程度也不相上下,一切和樂融融地、誰也沒看誰不順眼,我就這樣被拍板賣定。
「我會幫你轉告俞老師的。」
毓文還當真理直氣壯地帶走那本圖鑑。人之無恥,莫過於是。
旁邊一對瞳眸虎視眈眈地鎖著我,讓我也沒能開口要回來。
這個得了便宜的傢伙,臨出門前還不忘用唇形提醒我他先前觀察到的偉大結論。
「丁老師想說些什麼嗎?」
回頭迎向等待已久的那雙眼,我故作鎮定地聳聳肩。這也沒什麼困難的,不過需要點在大庭廣眾下走路仆街之後再站起來的勇氣。
就當毓文說的沒錯好了,知悉他的感情秘密並沒有讓我有佔上風的感覺。
反倒像是他赤身裸體地徜徉在自個兒家中,而我是個不要臉的偷窺狂。
只怕當我瓜田李下被逮個正著時,任誰都不會相信 『我是被硬逼著看的』這個沒說服力的辯解。
自暴自棄的我,開始比較起昨天和今天,哪邊比較丟臉。
* * * *
「你以為我想買下你的店?!」他上下眼瞼幾乎包不住瞪大的眼珠子。
我難得溫馴地點點頭。
方才他出神的笑容很陌生,讓我想找個話題喚回他。
沒想到成效這麼顯著。
「你這陣子每天往這裡跑,一下嫌我店裡書目分類詭異、一下笑我生意冷清,對我這個人意見也頗多的……」那白眼珠露出的表面積越來越大,我越講越害怕,「……你不是想接手這家店?」
他爆出旁若無人的狂笑,一如平常待在我店裡時。
我生性低調,難得來趟餐廳就成了眾人側目的焦點,實在有點吃不消。
「……石同學,」我依照巧那傢伙取綽號的邏輯推論,艱難地開口。
前一秒他還笑得喘不過氣來,下一刻說不笑就不笑。
「我不姓石。」
這收放自如的功夫雖然我見識過好幾次,依舊很難適應。
「不過老師一直以為我姓石就是了。聽老師說,老闆你是唯一的例外。」
這沒什麼好光榮的。 巧那個笨蛋取名法,不過就是把每個人的姓通通變成 『小』字輩。可惜在我身上行不通。
「其實我也是喔。」他神秘地笑著,彷彿我們分享了什麼秘密。
「先生,請把香檳改成紅酒,就你們目前主打的那瓶就行了。」他喚住服務生,修正了一下菜單,「這樣和你點的牛肉比較搭。」不忘禮貌地回頭向我解釋,「還是你不想喝酒精類的,要不要再叫瓶礦泉水?」
可不可以叫輛計程車。我比迷路的小孩更想回家。
看他點菜這麼熟練,在我店裡也是氣定神閒,似乎到哪兒都能自得其樂。
「我叫石田毅 ,毅力的毅, 是中日混血,石田是我媽媽那邊的姓。 」他自顧自地展開介紹,「雖然不是複姓,不過差不多啦,老闆你也不想別人叫你范先生吧。」
我受教地點點頭,雖然不太瞭解他特意說明的目的。
他讓巧喊他『小石』的不是嗎?
除了開頭的家族秘史稍嫌乏味之外,(我只記得他爸爸退休前是外交官,派駐日本時和他母親墜入愛河,這情節公式化得想忘也忘不了。)我們的對話比我想像中來得有趣。 是我還沒辭去教職、擁有書店前,一直嚮往在課堂上、讀書會裡、和更多研討會議中出現的美好對談。
那些偉大的心靈地下有知,想必也會為我們所動容。
我才發覺自己果然還是喜愛從事研究的工作。
毓文罵的對極了,我的確是個沒用的傢伙。 明明不想放棄那個職位,卻默默任人欺壓,然後摸摸鼻子走路。
反正當懦夫也不會被槍斃,偶爾這樣過過癮就行了。
「你現在放心我沒有對你的書店打任何主意了吧。」他舉起手發誓。
我的眼神一定傳達出真正的疑惑,他緊接著解釋。
「我只是覺得老闆這個人很有意思。」那笑容多了點高深莫測的味道。
我眨了眨眼,感覺自己比沒聽到答案前更不解。
「我常到你那裡會讓你覺得困擾嗎?」我的遲疑瞬間就被看穿。
他更刻意地扯開嘴角,全身又有種恍惚的通透。
我突然理解了他臉上這個符碼的意義。
他一定是曾經丟失了或是放棄了很重要的什麼,才會總是笑得如此淡泊無謂,因為生命中再無其他值得介意的能失去。
而現在他正試著抓住某樣東西,不論我願不願意,都不能在這時見死不救——
中蠱似地,我搖了搖頭。
* * * *
叮咚一聲,尖銳地刺破我回憶的氣泡,那群小學生的孩子王一馬當先衝進來。
「老闆!新的單行本出來了你知不知道?!」
自從被目擊翻看某宅蛙漫畫以後,他們一反和我作對的常態,進而把我劃歸為能和他們共鳴的那類大人,並且擁有和他們共享相關周邊的尊榮禮遇。
這種好惡分明的性格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轉變實在巨大得令我受寵若驚。
把櫃臺下預約的豪華特典版拿出來,一群小孩子登時爽翻天,拱著老大和我直起鬨,比圍觀車禍現場還興奮。
難得店裡有這麼熱鬧的光景,我應該含笑感嘆多年辛苦耕耘有成才是,不過我更心虛放任小學生買這麼高價的玩具。
現在養小孩真是辛苦呀。
幸好我沒有這種煩惱,而且還榮任擴大問題的幫凶。
「怎麼不考慮換個地方?」送走那票小財神,他馬上又發問了,似乎頗不甘心被晾在一旁,「如果附近的學校是國、高中,就不用賺這種小孩子錢了。」
我驚訝地瞪著他,果然是不懂行情。
「這樣的話架上就得改擺『7788』的寫真集了。」光想像都令我不寒而慄。
「那靠近大學呢?」他鍥而不捨。
「這樣才真的會倒店好不好,」開始懷疑他居心不良,「大學生都精明得很,打起價格戰我是不堪一擊的。」
更何況,書店的存在對他們而言不僅止於消費機能,更涵蓋了世俗傾向,必須能消化時間,也消化他者與自己。
這兒沒有他們表演的舞台。
「而且,」還是沒忍住把最重要的原因說出口,「我喜歡這裡的環境。」
文學家曾說過,城市和書本是書寫的兩種模式。
人們生活的空間早被篆刻,圖騰已然成形,而我無能為力。
那麼至少,我想選擇能使自己讀來愉快的意義成像。
受夠了高樓大廈那些張牙舞爪的浮華宣言,我享受這種躲藏在住宅區巷弄裡的靜謐與神秘。左右是拘謹保守的老房子垂首斂眉,細數他們堅持過的歷史和風霜,盆栽矮藤沿牆排開像一班兵士,盡責地捍衛這難能可貴的樸實。穿過古老榕樹撐起的幽深洞天,彷彿天然的時光隧道,庇護著避世的人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我也很喜歡。 」很真誠的附和,但那直勾勾的眼神讓我分不清他話裡的含意,索性避了開去。
他,只是一時迷途的武陵人吧。
* * * *
總算讓我打發完所有人,找回了店裡的平靜。
而他則守住了他的位置。
難怪失戀的時候最看不得別人的甜蜜。
「你不用趕論文嗎?」 在我這麼忙碌的時刻,他悠閒的模樣實在很刺眼。尤其想到他還是這一切繁忙的始作俑者,就更令人想揍上幾拳。
「和老闆聊天比較有趣。」
很好,答非所問的程度已經有為愛傷風感冒的前兆。
不過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何我突然就成了讓他患症的病原體。
省下和他練瘋話的口水,食指往舌頭沾了下,捻過張紙鈔埋頭做正事。
每隔四年的六月,一粒足球會取代夏日毒花花的太陽,讓整個世界熱力沸騰。 而今年春節,令這個社區陷入瘋狂的不是上看數億的大樂透,而是一顆鳳梨——更神奇的是你還沒辦法把它削皮剖了吃。
那天,趙將軍偷得空檔,又找到路上我店裡來。
看他那罕見的驚訝表情,不知是詫異我店裡有其他熟客,還是意外自己的位子上有人?我想大概兩者都有吧。
那張桌椅雖然不是什麼馬奇諾防線,不過坐慣了的位置失守,通常都還是會有一定程度的不爽,何況是半生戎馬的將軍大人。
雖然這樣不應該,但是老實招認我還蠻想看到那兩人短兵相接的精彩鏡頭的。
可惜沒有。
那小子也不知使了什麼法術,連向來自視甚高的趙將軍也被他迷得暈頭轉向,渾然不覺他正甩著話題的韁繩往我身上套。
似乎我的友人在認識他之後都迫不及待地出賣我。
將軍大人的話匣子儼然已不受軍法管控,在事態變得嚴重前,我趕緊劃下停損點——
「趙將軍,這兩顆鳳梨送你。」 之前年末大掃除整理出一堆玩具鈔票,我窮極無聊玩起摺紙遊戲、疊成只鳳梨的造型。
「新年快樂,祝你好運旺旺來。」趁著年節作個順水人情。
「小祈你油貓餅啊?!」果然被嫌棄了。這個絕招放得倉促,對象又是防禦率超高的將軍大人,沒成功也不意外。
「太刻矮啦, 你個大男人什麼時候也會搞這種小玩意兒?!」 一連串讚不絕口的反應出乎我意料。
愣了愣,連忙誠惶誠恐地繼續陪笑臉。
趙將軍滿心歡喜地抱著戰利品凱旋回府,不忘捧場地帶上幾本書。
「老闆也很受老人家歡迎呢。」那語氣越是雲淡風輕,看透一切的感覺就越深刻。
以為這樣會讓我心虛,那可就錯了。
「別當著我的面向別人探聽我的八卦。」 不假辭色地糾正他,一如抓到學生蹺課爬牆的訓導主任。
「那你打算親自回答我了?」他討打的答覆也像個油條的學生。
回頭整理櫃臺下待分類上架的那些書,不理會他的挑釁。
「老師說,老闆從以前就又體貼又講義氣。」
「好說。」想了想哪裡不對勁,「不要打聽完隱私還轉述給本人聽。」
「可是我覺得那只是表象,」 嗜血的八卦記者毫無悔意,「老闆一旦扯到自己的事,嘴巴就合得比蚌殼還緊。」
「不會呀,」 我笑吟吟地起身反駁他,誠懇得像是電視購物節目的主持人,「我很樂意告訴你我喜歡哪些書,而且期待你會神通廣大地幫我弄到手。」
他咧開嘴角,不過我已經知道那笑起來像月牙般漂亮溫暖的眼神是擾敵的伎倆。
我戒慎地盯著他蠢蠢欲動的右手,打定主意這次絕不能再被偷襲成功。
緊張的情緒還沒醞釀出來,去而復返的趙將軍把爾後的發展推波助瀾到完全失控的地步。
退伍軍人宏亮的嗓門壓過開門聲,聲若洪鐘、鏗鏘有力地宛如社區廣播——
「小祈,懶太太剛才正好在我家,看到那鳳梨也很喜歡,她說她家裡也忒多駕朝,拜託你幫她造幾個來。」
後面的歐巴桑配合地舉高手裡那疊鈔票。
「我這個是百元鈔唷,降做起來是紅色的,比較喜氣啦。」 不知是藍太太還是梁太太,開心地把玩具紙鈔全塞給我。
我苦笑著接過,開始我沒完沒了的摺紙人生。
第一位太太為了證明她真的很欣賞我的鳳梨,又推薦了兩位客人給我,然後口碑就這麼流傳開來。
曾經有不少人向我解釋過『跟會』的內容和規則,但對頭腦簡單的我而言實在太過複雜而無法理解;不過看著擠滿我店裡的歐巴桑和太太們,我有些明白為什麼這種活動會在這類族群間這麼盛行了。
就為了個紙鳳梨,一些從沒進過我店裡的街坊鄰居全到齊了,整個社區陷入一種準備鳳梨好過年的狂熱中。 這種駭人的動員能力和傳播效果,無知的國防部竟沒聘請她們當軍事參謀,也活該老是為軍購案過不過關被刁難。
我驚嚇地看著手上的訂單和車水馬龍的人潮,懷疑是否該改行開觀光果園。
絡繹不絕的客人捧著大把鈔票上我店裡來,聽起來倒有幾分收藏家向名士職人苦求墨寶的風雅。
然而摺得發疼的手指告訴我這內中其實一點也不浪漫。
整疊的紙鈔摺出整排的鳳梨,鳳梨被開心地帶走,換來只能餵羊的玩具鈔票。
不過我沒有山羊可餵、 何況還有客人在等著,我被迫繼續從事這新開發出來的家庭代工副業。
更多的紙鈔變成更多的鳳梨,我就像馬奎斯筆下晚年打造金魚飾品的邦迪亞上校一樣,陷進用紙鈔換鳳梨、鳳梨換紙鈔的無限循環裡。
好歹上校手裡沈甸甸的金塊還算真實,而我的世界荒唐造假得很徹底。
我敢發誓他一定是刻意挑這個時候複習《百年孤寂》來諷刺我。
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歐巴桑臉孔搞得我焦頭爛額,他倒是自在地捧著書、不慌不忙地閱讀,優雅高潔的異次元氛圍讓送往迎來的我看得自慚形穢。
瞪著那張似乎在偷笑的俊臉,我只能暗暗磨牙,藉由重複精細的手工業來尋求心靈的平靜。
小學生們放學經過也被這等陣仗嚇到了。
「喝!這些是什麼?!『嚇一跳丸子嗎』?!」
那生動的表情倒是把我逗笑了。
不過一聽完來龍去脈,老成的小傢伙們立刻換上另一張面皮,神色肅穆像是參加喪禮的親友團,捻個香、向未亡人致完意便欷噓地走了。
我發覺自己還真沒有辦法怪他們。
連相交多年的好友都會背棄我了,我又怎麼苛責他們對我見死不救。
當然我不是沒想過拉這小子下海幫忙。 畢竟要不是為了找理由岔開趙將軍,我也不會福至心靈地把鳳梨送出去。
追根究底他可是一切禍端的元兇。
「 你看我這麼努力地摺著紙,難道不會興起有為者亦若是的渴望?!」指著侵略店裡各處的摺紙堆,以及已然成形、正乖乖排隊的各色鳳梨們,我試圖勸募他加入家庭代工的成員。
「我對手工藝不太在行喔。」 從書頁裡抬起眼,他躍躍欲試地捲衣袖,彷彿就等著我這句話。
我瞪著那幾團皺巴巴的成品。
他這人真是太謙虛了,這豈止不太行,根本是糟透了。
決定網開一面放他回去看書,
可惜了那漂亮修長的手指,明明那天撫上我臉頰時是細緻溫柔得很……
停!這段說好要忘掉的,怎麼我自己先想起來了。
現在你知道那天晚餐的後續發展被剪片了。其實不過就是石田傾過身說對我有興趣的時候,順勢摸上了我的臉。驚嚇過度的我直回身子時用力過猛,連人帶椅倒向了後頭的女士身上……
不是多光彩的回憶就讓它褪色到作古吧。
* * * *
他幫忙將今天的數量與人頭一一確認完畢,讓各位婆婆媽媽們暫時鳴金收兵,喧騰多日的店面終於回歸以往的寧靜。
我捧著訂單,感覺自己剛簽署了某項公約以換取店內的和平,並且得努力在期限內生出鳳梨寶寶交差,以免她們和未受妥善安撫的德國一樣再爆發出二次大戰。
他安坐回位置上,面對我的依舊是那張賞心悅目的臉龐。
然而經過這些天的兵荒馬亂,(雖然他的表現離共患難還有一大段距離,)我能感受氣氛上有了微妙的轉變,像忘在櫃子裡的某個物品放過了保存期限,散發著一股不尋常的氣味。
誰也沒費事去翻找是什麼東西在作祟,只是彼此皮裡陽秋地互相試探著,在同個屋簷下的空間裡,顯得既疏離又親密。
我心不在焉、 機械化地動著手,指尖的觸覺早已跨越疼痛的臨界點而變得遲鈍,摸到紙張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偶而抬起頭,會對上迎面而來的目光,發現他就那樣毫不掩飾地看著我出神,目不轉睛的程度常讓我以為其實自己也是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
幸虧我的理智始終盡責地提醒我,他照著鏡子變成水仙的可能性,遠比我不整型就帥名遠播的機率大很多。
也許是被他的身世自白所影響,總覺得自己開始過度解讀他每個笑容的含意,連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起來都添了些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寂。
那麼,繞樹三匝之後,他決意停棲在這裡嗎?
可是人們都說要 『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為何他偏生挑上我這座鬆垮垮又顫危危的廢紙堆?
「想什麼這麼認真?」這樣寵溺的語氣雖然聽了兩三天,還是每次都成功地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搖了搖頭,努力撐起這幾天的招牌傻笑。
「午餐想吃什麼?」從惹出事端的那天起,他自動自發地替我張羅起伙食來,不知是自知理虧還是看我可憐。
「鳳梨酥、鳳梨蝦球、鳳梨咕咾肉……」我咬牙切齒地數著,不知要吃多少才夠洩憤。
「怎麼不乾脆拒絕就算了,」沉穩的笑意在他臉上漾開來,「把自己搞得這麼忙。」
「難得大家氣氛這麼好,何必掃興呢。」低下頭,迴避那道過度曝光的視線,「何況大家也送我不少東西啊。」得意地提起那條臘肉串,櫃臺下還多的是魷魚絲和瓜子禮盒呢。
雖然有些荒謬,我還是喜歡因此而來過我店裡的那些人,他們是那樣淳樸而誠摯。在這個世界上,真實畢竟所剩不多,純真尤其可貴。
「這也是你懶得拒絕我來找你的原因?」這個連結太過跳躍,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眨了眨眼,努力不讓表情動搖。看他失望的表情,我想應該還算成功。
叮咚聲適時地打破尷尬。
「忘了什麼東西嗎?」掛起專業用笑容,我努力回想這位是什麼太太。
難纏的歐巴桑搞得我心力交瘁,再沒餘力和他周旋。
擺擺手駁回他的申訴,「我沒胃口吃午餐了,你自己解決吧。」回休息室補眠要緊。
一覺醒來沒見著他。
也許和書裡的小孩一樣被螞蟻搬走了吧,我壞心地想。
然而接連好幾天,他依舊不見人影。
直到來電顯示為巧的手機鈴響時,我彷彿看到命運之手敲下了厄運的喪鐘。
* * * *
「小石不見了!」巧驚慌失措得像是走失了心愛的寵物。
我愣了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實在小題大作得有些誇張。
「放心,他成年了。」有個萬一也不用出動監護人去保他。
「不!他每天都會跟我報告進度的,突然這樣沒消沒息一定是出事了!」
我閉上眼,覺得還是不要知道進度內容比較幸福。
「啊、我是指論文進度啦,」偏生有人露出了馬腳,還拚命捲褲管,「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巧……不用再描了。」
巧打來准沒好事,我也不意外。反正他學生在不在我這兒,他都會替我找麻煩。
那傢伙就這樣突然失聯了,不再上我店裡來,聽起來也沒去學校。
少了雖然不習慣,但也不會到想念的程度。
我成了個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的農夫,辛勤地栽種鳳梨。 只是放鬆休息時, 不管翻開哪本書,都會發現他的影子夾在裡面,像張被下咒的書籤。
究竟那天,他想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