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讀書會

失控讀書會

    『碩鼠、脫兔，傻傻分不清楚～』

    獨樹一幟的自創歌詞被嵌進某首流行歌裡，哼唱的語調很輕快，卻嚇得廣允懷下巴險些掉下來。

    接連三天都聽到同樣的歌聲，他幾乎以為是老闆已經厚顏無恥到把自己的歌聲錄進手提式擴聲器裡反覆播放。

    才鼓足勇氣欺近門口，透亮敏感的玻璃門立刻效法學校裡的女孩子們以嬌羞姿態往兩旁退開。令人慶幸的是裡頭沒有混雜著各色異味的嗆鼻與擁擠，只有總能讓他莫名安心的自然質地。

    這間書店明明幾年前甫翻修過，卻全然不覺樹小牆新畫不古，更詭異的是即使再怎麼時時勤拂拭地維持著窗明几淨，也隱隱透著股淳樸的古宅味。

    ──一如它神秘奇特的主人。

    在確認聲源來自櫃臺後頭自得其樂的中年男子後，他暗暗慶幸老闆的形象總算還沒破滅至此，不過終究還是痛下決心開口：「老闆……如果我老實說真的很難聽，你會願意閉嘴嗎？」

    「──咦？」戛然而止的歌者大驚失色，似乎從來沒思考過被抗議的可能性。「怎麼會……啊、我知道了！」

    少年不悅皺起的眉頭讓老闆瞬間了悟自己遭受批判的原因。

    「因為小小廣還沒學過吧？我這歌詞裡的『碩鼠』是出自──」

    「詩經。」廣允懷冷冷出言截斷。別忘了他有個好事又自以為是的臭屁老姊，無奈的是世人多半被那張豔麗姣好的皮相所矇騙以致於看不清事實。

    「不愧是小小廣！」毫不介意他的無禮，老闆自顧自感動著。「那你應該能體會我在早餐店門口看到那隻大老鼠的震驚了吧。」

    想他當時還傻傻稱讚老闆娘說你們家的兔子養得好健康、好大隻……「如果老鼠世界還採封建制度，瞧那身段絕對是爵爺等級以上的達官顯要。」

    「拜託別再提醒我了。」廣允懷努力捺下翻白眼的衝動。

    好極了，老闆的妄想不僅越來越嚴重，這下連背景設定都出來了。

    一想到自己曾經和這些齧齒動物們吃著同樣來源的食物，他就不禁反胃。

    「那我提醒你施肥已經等了好一陣子了。」

    廣允懷點頭致謝，當機立斷結束這廂的音樂講評，踱至走道另一頭準備開設棒球教室。

    「施肥！」

    「唔。」癱坐在落地窗前的男孩，嘴裡的棒棒糖從左邊滾到右邊，就算打了招呼。

    「這顆球給你，」跟著落坐到一旁，廣允懷掏出方才繞路採購的戰利品。「以後你就固定帶著它，先讓手指頭習慣縫線的感覺。」

    「我可以投球了？」施若哲半信半疑地接過，下意識先湊到鼻尖聞了聞。

    「當然沒這麼快啦，只是先讓你習慣手感。」廣允懷被他逗笑了，無奈地再將球撈回來。「瞧，這樣是二縫線，」示範完又將球轉了半圈，「如果握這樣則是四縫線，你可以先試試看比較喜歡哪種握法。」

    「至於變化球的方式又更多了，如果貼著這個……」

    老闆陶醉看著兩人頭對頭湊在一塊，認真地教學相長，從縫線的材質到棒球的歷史，鉅細靡遺一一浮現在那雙掌心間。

    「還有還有、記得沒事就多用手指夾球，把指縫撐大，方便你以後練指叉球。」邊說邊硬將小白球擠進圓潤帶肉的食指及中指間。「就是這樣。」

    「好痛喔！」

    「忍著點，要把手掌撐大才好，」口頭好聲好氣地勸慰著，手下使勁的力道卻絲毫沒放鬆。「有的鋼琴家為了能多跨彈幾個音階，還會動手術把指縫切得更開些呢。」

    「真的很痛欸，不要了啦。」虎一下掙開箝制，施若哲誇張地甩著手，彷彿沾上了難纏的蜘蛛網。

    「這時候就開始練以後才不會辛苦，」撿起滾落的棒球，廣允懷脾氣也上來了。「我可是為你好呢！」

    他才隱隱覺得不太妙，從後頭休息室鑽出頭來的男人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閃身到最內側走道，滿載著一大疊棒球相關書籍歸來。

    眨了眨眼示意他別作聲，立刻熟練地將書本在展示平台上鋪陳開；再順手抓過櫃臺上的遙控器，體育主播的聲調便隨著撳轉的大拇指益發激昂亢奮起來。

    興奮到讓他幾乎再聽不見彼端兩個孩子的交談內容。

    然後是又一次的抗議聲。

    「大叔你好吵喔！不能小聲一點嗎？」那頭一觸即發的氣氛立刻在受到摩擦之後迸燒開來。

    「嗄！？」事態發展一如預期，石田立刻展開老早準備好的抗辯，「我辛苦地幫你們找齊相關資料，」伸臂劃過面前的展示平台，不忘配上裝模作樣的演技。「還特地多裝了第四台好方便看球賽轉播，這麼努力營造適合發展棒球的環境！我都是為你好啊！」拔高的語調既刻意又矯情。

    廣允懷倏然一愣，感覺眼前彷彿天光乍開，一時煇然到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他向來就痛恨老姊總是隨口嚷嚷著『為你好』的說詞來充作利己的藉口，卻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淪入同樣的牧民式思考。

    「對不起，」廣允懷簡直痛心疾首，慚愧得渾身顫抖。「……施肥你如果真的不想練就不用練了。」丟下小白球，拖著自厭惆悵的腳步躲進櫃臺後，無顏見面前施肥。

    老闆眼睜睜看著從小疼到大的孩子窩進沙發裡，嗒然若喪，知道再怎麼裝作忽見客來架下坐的驚訝，也該應景地來段善頌善禱。

    「小小廣不用這麼自責啦，石田只是想提醒你不要操之過急。」畢竟這種人生抉擇可不像網路交友一樣，可以把無誠勿試純粹當成口號。

    然而面前的小腦袋只是象徵性地上下晃了晃，恍惚的眼神透露出主人依舊不聽勸說繼續低落。

    而他只有那一百零一招。

    雖然招式很老，所幸向來有效──伸手從架上的老位置點出愛書，再拉開原本環抱著雙膝沮喪的小手塞了進去。

    「這本短篇集送你。」

    垂下的長睫悄然掀了掀。瞥了眼封面，廣允懷認出作者的名字。

    那是老闆最喜歡的作家之一。

    「這位作者晚年因家族性遺傳而失明後，有次接受記者採訪時，記者故意調侃他說『報導的內容你又看不到，難道不怕我亂寫嗎？』，結果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

    小聽眾終於逐漸有了反應，配合地搖了搖頭。

    「『我〝盲目地〞相信你。』」彷彿怕他不相信似地，老闆催眠般的嗓音又重複了一次。

    「我盲目地相信你。」

    ──既然願意被採訪，必然在作出抉擇時便已決定全意相信對方。

    而且是一種不僅信任對方也信任自己的雙關。

    「今天施肥也是一樣，」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頭柔軟的髮絲。「他選了你，不論怎樣都會相信你，所以你只要別讓他失望就夠了。」

    更何況如今這個民主社會連人民都沒有愛國的義務了，然而在某顆小腦袋裡頭恐怕依舊深植著要『滿足廣允懷一切願望』的使命。畢竟施肥的夢想，就是實現廣允懷的夢想。只要能朝著這個目標前進，怎樣的痛苦他都會甘之如飴。

    廣允懷聽得一愣一愣，不禁有些感謝老闆的眼神多半總是掩蓋在睡不飽的眼皮下。

    這樣他就不會在那雙視力不好的眼裡看見自己有多麼失措。

    或許之後的生命裡只會有更多直視會讓人痛苦的事物，而他羨慕老闆明明是看過了那些煙花凋盡的蒼涼，卻依舊笑得風光明媚。

    「小廣……你生氣了嗎？」另一顆小腦袋從櫃臺前探出來，「我只是習慣性鬼叫而已，不是真的不想練啦。」比起疼痛，他更害怕廣允懷放棄他。

    「施肥的手指頭雖然肉肉的，可是很長呢，」老闆牽起搭在櫃臺上的小手，一塊拉到後頭沙發上安坐。「施肥以後一定會長得很高的。」在吃完豆腐之後順便當起鐵口直斷。

    「……你幫我看看這樣拿沒錯吧？」蹭近的身子遞出手，戒慎地邀著賞。

    他踱到前頭幫石田收拾殘局，把空間留給彆扭的青春。只是看到方才放肆完的傢伙掩不住緊張盼看，還是沒忍住取笑對方。

    「你是嫌小小廣太喜歡你嗎？」

    身為老闆的基本教義派，一聽見熟悉的怪腔怪調，石田就知道那肚子裡打的是什麼曲裡拐彎的主意。

    「如果小小廣真這麼小心眼，你才不會那麼疼他。」反正他已經習慣扮黑臉了，老闆這點挑撥離間於他根本無所謂。說教的重點從來不在高高舉起，而在輕輕放下。

    不過老闆顯然不怎麼欣賞他這種算不上可愛的反應，當場裝模作樣地長籲了一口氣。「真希望小小廣以後不會像你一樣世故到討人厭。」

    石田齜牙咧嘴嗤笑回去，輕而易舉地決定當成讚美收下。「那我可得好好記下今天這日子，以後追悼小小廣的沉淪史時一定要降半旗紀念。」

    也沒忘了搶過老闆手上幫忙整理的書本。

    「書我來收就好，你還是回去看著後頭那兩隻吧。」

    老闆毫不掙扎地讓對方越俎代庖。

    不得不承認最近越來越沒了取次書叢的從容。年輕時不重養生的結果是這幾年他的腰漸漸禁不起大動作的折騰。對石田的體貼他不是不感激，只是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病灶加劇的緣故有一半也是對方太愛亂來……

    再放輕腳步走近櫃臺，看見頭倚著頭睡著的兩人，老闆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決定進休息室裡抱出毛毯，卻不由得憶起這個年紀時的自己……於是又低低唱起了歌。

    「碩鼠、脫兔，傻傻分不清楚～」

    有些事情不用覺醒得太早，倘若能維持朦朧美好的幸福表象，他願意繼續為他們哼著自欺欺人的搖籃曲，讓粉飾的太平也陪著一塊沈睡下去。

                                                      －The End－